雪几乎下了一整天。这是一八九九年的圣诞夜,夜幕虽已降临伦敦,但灯火通明的商店窗户却像布满蜡烛的魔法森林,阻止了黑暗的侵蚀。售货员们已经依靠她们出色的表现战胜了严寒;人群的狂热似乎也已驱散了寒冷。对即将来临的节日与丰盛宴席的期望温暖着每个人的内心。
但离市中心越远,灯光就越发稀少,住宅也越发显得阴森。这里几乎看不见亮着灯光的窗户,只有街角上挂着的煤气灯像根苍白的火柴般绝望地与阴影进行搏斗。行人们欢快的面容与自信的脚步似乎也被吞没于贫瘠街道的不幸中。他们的脸上充满憔悴与失望,步伐诡秘而焦急——在这些狭窄蜿蜒的街上耽误时间很不明智,尤其是在圣诞夜。
年迈的查尔斯·戈德利就住在那里,位于一条漆黑街道尽头的小店内。事实上,他并非那般老迈:他年近六十,却精力充沛。他的身高与宽阔的肩膀使很多流氓都会慎重考虑是否该在街角打劫他;透过那双细小的眼睛流露出的坚毅神情甚至使一些流氓抱头鼠窜;而那道冷酷而近乎无情的目光也驱走了他脸上任何的仁慈与魅力。
事实上,查尔斯·戈德利本人并非像他的住所显示的一样那般贫穷。他相当富有,但镇上并没有人知道这一点。他看上去就像另一个成天对账目念念不忘的吝啬小店主。每一个冒险来到街道尽头的人都能看见他凝视着他的账本——那些在他那宽敞的办公室中堆积如山的账本。
纸张到处都是。账本、档案与各种文件或是被堆在了早已不堪重负的书架上,或是被临时堆在一起,或者充满房间四周角落的纸箱内。对普通人而言,这不过是一大堆无序的废纸而已,但对于戈德利,他却知道去哪里寻找最微不足道的发票或是某个正被他无情追踪的债务人的隐秘地址。
他小心谨慎、几近冷血地经营自己的业务,靠着自己的刻苦工作与不屈不挠的意志,扩充着自己的财富。他抛弃了物质享受,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投入其中,从创业伊始就从未搬离这间阴冷潮湿的办公室。他甚至不用木柴和煤取暖。圣诞节大概是他一年中唯一放纵自己的时光——至少他自己是这么看的。他通常会买棵圣诞树,用五颜六色的包装纸来装饰它——因为他认为圣诞装饰是一种铺张浪费——然后用一小堆木柴生火,打开一瓶雪利酒,坐在烟囱旁回忆往事。
他的朋友西克特常常过来陪伴他。在正常情况下,“朋友”是种很夸张的说法,但在戈德利眼中,由于他对友谊的观念既含糊又抽象,因此这种说法倒也十分合适。可以肯定地说,他很欣赏这位合伙人的职业素养、判断力以及逻辑推理能力。此外,他也很难临时找到另一位同伴。生意和友谊带来了奇怪的伙伴——他带着少有的乡愁自思自忖着。
他陷入扶手椅中,炉火温暖了他手中的雪利酒。查尔斯·戈德利突然沉浸在了回忆中。很有必要深深回溯过去以寻找这个铁石心肠男人身上的感性部分。一阵遥远的高涨情绪与眩晕感袭来,他再次看见幼时的自己,寻找早逝母亲的模糊身影。随后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变得清晰,那是唯一一位在选择前途时令他犹豫,并深深困扰他的女人。
这是段奇怪与令人不安的记忆,冷酷的同时也充满狂热,他始终无法从内心深处将其驱散。每次这种不适总伴随着一股孤独感涌上心头。查尔斯·戈德利用冰冷的双手抚按胸口,同时也产生了怀疑:怀疑他自己,他的人生,他所选择的道路,还有每件事。在此特殊时刻,他虽然能从炉火中感受到些许温暖,然而不管添加多少木柴,都始终无法使他真正获得家一般的感觉。
正当他坐在那里,思绪困惑之际,外面的街上响起了脚步声。他站起身用心倾听:急促的脚步声清晰地朝他而来。这可能是谁?他是这条街道上唯一的住户。难道是他的朋友西克特?那样的话他为什么要奔跑?
脚步声突然止住,外而传来了疯狂的敲门声。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乞求着:
“开门,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开门,不然我就完了!”
戈德利皱了皱眉头,站起身,谨慎地走向门口。叫喊声越来越迫切。
“是谁在那里?”他低吼着,手犹豫地伸向门把手。
“如果您不马上开门的话,有人就要死了!我求求您,别把我和他一同留在外面!”
尽管天性多疑,但他最终还是打开了门。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孩正站在门阶上,一副邋遢憔悴的模样。她最多不过十六岁,衣衫褴褛,腋下夹了个帆布包,里面塞满了充当外套的破布片。她身材瘦小,面颊凹陷,一双大大的蓝眼睛使她看起来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
“感谢上帝!”她呜咽着,冰冷发抖的手抓住了戈德利的手腕。
“这是怎么回事?”他厉声问道。
“他在追我——”
“他是谁?我没看见任何人。”
这个陌生的访客迅速转身望了一眼设白雪覆盖的沉寂街道,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知道了。他并不总是可以被看见……但是先生,请让我进去。”
年轻女孩恳求的声音与绝望的眼神战胜了戈德利最初的不情愿,但更多的事情来了——她一进人屋内,就要求戈德利谨慎地锁上门,上好门闩。虽然他沉着自信地照办了,但他的访客依旧充满了恐惧。
“关闭所有通道,锁上所有通道!”她重复着,仔细观察房间内是否还有其他孔隙。“百叶窗!您确信它们都关好了吗?”
“当然了,我总是在黄昏时就关上它们。”商人的回答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愤怒。“现在,请你镇静。”
“窗户后面是什么?一扇门吗?它通往庭院还是其他房间?”
戈德利走到她所望之处,拉开两块布帘,里面露出了一个书架。
“如你所见,只是账本而已。”
“那么这个房间并不通往其他任何房间?”
“不,我住在楼上。我需要通过屋外的楼梯上去。这能使你安心了吗?”
“或许吧,”她犹豫地回答。
“好了,现在是时候了。你能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吗?”
“是。有人……有人不喜欢我。”
“是吗?跟我来,”戈德利说完,便决然地走向前门,把门打开。
“你——你疯了!”年轻的访客喊道。她环顾街道四周,仿佛致命的危险就潜伏在这些阴影中。
“不,你看,外面甚至连一只猫都没有。再跟我来。”
“不!不!他会伏击您的。”
戈德利抓住女孩的手臂,不顾她的反对,把她拉到了外面,然后说:
“瞧仔细,那些是你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它们从街道出口一直延伸到这里,你也能看见,并没有其他人的脚印。很显然没有人跟踪你来到这里。你难道想就这么一直胡闹下去?”
“不,不——我很冷——”访客回应遭,低下头,牙齿微微打颤。
商人紧随着她的目光,注意到她光着脚。他惊呼道:
“但是……难道你不穿鞋吗?”
“不总穿。”
“什么?即使在下雪的时候也不穿?”
“不,但我在跑的时候把它们弄丢了。”
“但是跑步的时候并不会弄丢鞋。”
“嗯……我穿的鞋尺码有点大,那是我今早从一个朋友那儿借来的。”
“你为什么跑?”
“为了逃离他。”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告诉我你到底要逃离谁?如你所见,这里并没有任何人。”
女孩静立了片刻。唯一的灯光来自店内,不但照得白雪闪闪发光,也映亮了女孩的一头金发。金色卷发下是一张可爱的面孔,而这份美貌似乎被焦虑掩盖,与狭窄街道两侧丑陋的仓库高墙形成了奇特对照。她转身凝视着灯光的源头,赤裸的双脚对寒冷显然已经麻木。她回应道:
“我告诉过你了,他有时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你在说什么?他是人还是魔鬼?”
“我不知道……我叫他金色鬼魂,因为当他尾随我时,我能看到一个金色的轮廓。该怎么描述呢?他是看不见的,但却有几分光亮。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有意义——”
“很好,”戈德利叹息道,把手放在女孩的肩上,“来吧,我会给你找双拖鞋,给你一杯雪利酒,然后我们可以在温暖的火炉前更详细地谈论他。你会发现那样你会感觉好很多。”
片刻之后,女孩舒适地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她总算可以平静地诉说她的恐惧,但是她的解释依然很不清晰。
“他出没于我的梦中,但当我醒着时同样能看见他。这已经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那真是个魔鬼!”戈德利喊道,他坐在办公椅上,靠近火边,“这可能比我想象得更为严重。”
商人给访客倒上第二杯酒的同时,开始以一种讽刺的超然感思考自己之前的反应。他并不欢迎陌生人——或者说,其他任何人。那么为什么他会对这个年轻的陌生人有如此奇怪的怜悯之情呢?是因为她的可爱面孔,还是她不幸的遭遇?是因为圣诞节的缘故,还足今晚早先的那份奇怪的回忆?仅仅是他本人对此感到好奇,还是另有原因?
“事实上,”她继续说,“他大多出现在夜里,当我独自行走的时候。他跟踪我,并无情地尾随我,而当我转过身,所能看见的只是他那闪耀的轮廓。他就像是由无数的映像或者金色亮片组成的。”
“告诉我,这是不是大都发生在非常冷的时候?”
“可能吧。”
“在冬天,下雪的时候?”
“既然您提到了这点……”她犹豫地回答。
“那么这有可能是圣诞老人——”戈德利顽皮地说。
年轻女孩用力摇了摇头。
“不,这是某个恶魔。我确信那是某个希望我痛苦的人。”地带着失望的表情继续说道,“您不相信我?您认为我疯了?”
“疯了吗?不,”戈德利微笑着回答,“但有理由认为你很不安。雪地里缺失的足迹证明了你所面对的并非普通生物,对不对?”
“噢,毫无疑问。”
“我们能不能把他叫做一个灵魂?”
“一个灵魂……就像鬼魂那样?”
“对,一个鬼魂,”戈德利同意,他的脸被火光映红了。“这些鬼魂中的一个在寻求复仇,因为他似乎是个充满恶意的生物,除非他仅仅只是想和你交谈。”
“他一定是为了某件事而想要责备我,”女孩焦急地说,蓝色的大眼睛转而注视主人。“我的上帝!我一定有罪。”
“亲爱的,你是唯一一个会这么说的人。”
“除非这个恶魔想让我去做某件邪恶的事情。”
“有可能。但无论如何,你应该从你过去的人生中寻找原因。”
“我的人生?”她悲伤地重复着,“恐怕那没有太多好谈的。”
戈德利看着她,再次生起一阵忧伤的怜悯之情。
“事实上,就如我现在所想的那样,你甚至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詹妮……詹妮·布朗。”
“詹妮·布朗?”他微笑着重复了一遍,“真是个普通至极的名字,但却很美。詹妮……对,我喜欢这名字。我能叫你詹妮吗?”
“当然可以,每个人都那么叫我。”
“那现在,詹妮,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我相信靠我们俩的力量能解开这个金色鬼魂之谜。”
查尔斯·戈德利困惑地发现女孩的故事异常感人。在这个圣诞夜里,他清楚地感到,自己正在改变:他冷酷的内心由于和这个陌生人的接触正在融化……当然也可能是由于他此刻正享受的温暖炉火和雪利酒。
詹妮似乎从出生起就被不幸包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因为她父亲在她即将出世之际,抛弃了她的母亲。不幸的布朗夫人不得不含辛茹苦地努力工作,以把詹妮抚养成人,最终在詹妮十岁时死于肺炎。后来她被一位残暴的监护人收养,也因此宁可逃走并在街上自力更生。广阔的夜空、肮脏的住所和破烂的收容所成了她从那时起印象中的家。
“事实上,”她悲伤地结束了故事,“我从未拥有过家,也从未拥有过快乐的圣诞节。当我母亲还在世时,她很贫穷,因此我也从未体会到温暖或安全感。”
“我也从未拥有过家,”查尔斯·戈德利点点头,同情地说,“你这些日子是靠什么生活的?乞讨?”
“噢,不!”女孩回应,“母亲教会了我尊严。虽然我有时的确不得不接受救济,但我实际上却是个商人。”
戈德利眼中闪过一丝怀疑。
“商人?”他诧异地问,“你卖什么?”
“我会展示给您看。”说完,詹妮起身穿过房间,穿梭于成堆的纸和盒子之间,取回她放在角落处的碎布包。她打开布包,展示给商人看——里面有许多纷乱的黄色小盒子。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火柴,”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讶地喃喃而语,“你是卖火柴的啊——”
“是。”
“收入怎么样?”
“你自己猜猜看好了,”她回应道,低头看着自己那低劣的衣服。“但我并不抱怨,因为我喜欢这些火柴。从我开始卖火柴那天起,我就感激它们。它们是我困苦时的伙伴。和它们在一起时,我从未感觉孤单,即使在寒冷的夜晚,我也总是感到很温暖。”
她那如雕塑般完美的唇边闪过一丝辛酸,但脸上随即充满了满足感。
“因此,我蜷缩在角落里,一根一根地擦亮它们,然后凝视着它们,仿佛自己身处梦境。如果我注视得足够长,它们就会变成蜡烛:许多根蜡烛组成了通向天际的楼梯。我的心因此而温暖。我觉得自己就像待在家中那属于自己的甜蜜小屋一般,被爱包围……我看到了我的祖母和母亲,甚至还有父亲——尽管他的面容很模糊。我依旧相信他会很高兴和我们在一起。每个人都很开心……壁炉里生着火,我伸出手去取暖,却差点被火灼伤。当我在荒芜的街头徘徊到近乎被冻僵之际,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幸福啊!有时这些蜡烛还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就像一个发光的鬼魂……”
“一个发光的鬼魂!”戈德利叫道,“就是这个!我猜想这个神秘的生物从你产生这些幻觉开始就一直在跟随你。”
“是的,我相信确实如此。刚刚我回想了一下,您先前说的是对的——我相信他在试图告诉我什么。”
外面又响起敲门声。虽然声音并不响亮,但在戈德利听来就好像有着奇怪的回声,并使他全身颤抖。有那么几秒钟,他想到了一个带有金色轮廓的访客,但他迅速恢复了镇定,说道:
“那一定是西克特。我完全忘记他了。”
他走到门前,欢迎他的朋友,井做了一番介绍。
西克特和戈德利一样长得很结实,但穿着更体面。他那完美无瑕的天鹅绒礼服与其他衣服很匹配,而背心上那根黄金表链对这个混乱的地区而言几乎是种挑衅。他高举起大礼帽,友善的圆脸上方露出光亮的头顶。
“詹妮,”戈德利说,“这位就是我刚刚提到的朋友。别被骗了,在这副外表下隐藏着整个王国最为诡诈与充满逻辑的头脑。如果你的这起神秘事件存在某种解释的话,他就是唯一能找到这种解释的人。”
“别说的那么夸张,查尔斯,”访客谦虚地回应,“不过,你们在谈论什么神秘事件?”
詹妮再次叙述了关于这场追逐的细节,但这一次她显得从容的多。查尔斯·戈德利满怀期望地等待他朋友的唇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但他并末如愿。相反地,西克特的神情随着故事的深入而变得愈发严肃。当女孩讲完时,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才开口问道:
“你所谓的‘金色鬼魂’间歇性地出现,对不对?有时它是看不见的,而其他时刻则会闪耀数秒?”
詹妮惊讶地睁大双眼。
“对极了!但您是如何知道的?我并没有提到这点。”
戈德利无法抑制自己的羡慕之情,他打断了对话。
“西克特在推理演绎上是位真正的天才。我告诉过你,詹妮,你的神秘故事将会屈服于他无懈可击的逻辑。”
他的朋友就像没有听见评论一般,继续说道:
“我同样可以假设在你抵达这里之前,他在附近的街道上追逐了你好一会儿?”
詹妮大吃一惊。
“可您是怎么——”
“我是怎么知道的?简单极了,我看见了你。”
“你看见了她?”戈德利以憋闷的语调重复着,“你看见了她……还有那个鬼魂?”
“是的。”对方郑重而明确地回答。
“但那不可能!”主人大叫着,“不会是你,西克特!你不相信这种蠢话,对不对?”
“说实话,我不相信。但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了他们——这个女孩和追逐她的发光体。我对自己看到的景象感到吃惊,因此决定绕道前来。我告诉自己,我一定是在做梦,那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很可能源于圣诞节临近时自己受到的刺激。但我们刚刚所听到的证实了事实并非如此。”
“一个发光体,”戈德利重复着,愈发地感到不安。他抬起双眼望向天花板,说道:“讲讲吧,西克特,仔细讲讲你看见了什么。”
他的朋友搓搓下巴。
“我离得太远了,无法准确描述那一幕。但我可以肯定,那个东西在发光……而且似乎是以金色映像构成,就像这位年轻姑娘刚刚描述的那样,”他转向詹妮,“小姐,或许你急于逃离这个东西,因此并未太注意,但我亲眼目睹了它那奇怪的变形。起先,我并不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我不过是问自己是什么导致你这样拼命地逃跑。然后我看见了它。它会在你背后显现几秒钟,然后消失,然后再次出现,再次消失,如此反复。”
“但你看见了什么,西克特?”戈德利耐着性子问道。
“一个物体——一个发光的轮廓,”对方相当尴尬地承认,“它大体是金色的,像一大群移动着的星星。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它。”
“但那不可能,”戈德利坚持着,“那样的东西并不存在!不管怎样,这个生物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任何足迹!”
“这正是我感到困惑的,”西克特回答,“我们正在应对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现象。”
一阵长长的沉寂。访客不快地垂下双眼,避开递过一杯雪利酒的主人那斥责的眼神。他接受了那杯酒,但片刻之后,他以晚上另有无法推脱的商业会晤为由匆匆离开了。他停在门边,对极度失望的戈德利说:
“明年吧,我答应你,我们会一起度过整个晚上。我忘记说了,我很喜欢你的圣诞树。你装扮圣诞树的方式很有想象力。”
戈德利沮丧地望着他的朋友消失在黑暗的街道中,然后关上门,站到他的小树前。树上的装饰毫无疑问相当新奇,但整体效果却很糟糕:那些皱纸条与其说足慈爱,不如说是贪婪。他耸耸肩,转身面向默默坐在扶手椅上沉思的詹妮。
“好吧,”他宣称,“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是真的。现在想想,我朋友的急促离去也可能是因为他害怕了。你怎么看?”
“或许吧。可我要比他更加害怕,相信我!”
“是吗?你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
“您真的这么想?我真的很害怕……他就要回来了,您还不明白吗?”
戈德利清了清嗓子,然后问: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如我之前告诉你的那样,把一切通道都锁上,尽可能地保护我们自己。”
这一回,戈德利认真地遵从她的话,开始彻底执行这项任务。他从房问里最大的一只箱子中抽出一些厚板,把它们牢牢地钉在了紧闭的百叶窗上——除非使用斧头,否则无法移走它们。即使厚厚的栎木大门上已经有了一条大门闩,他依旧在门闩上缠了一条链锁,用挂锁牢牢地锁紧。完成这些之后,他回到座位上,自信地宣布已经没什么可害怕的了。钟声代替女孩的回答——响过半点——而女孩则显得越来越紧张,似乎鬼魂的出现已经不可避免。
詹妮依旧沉默地坐着,眼神焦虑地环视着房间的每个角落。然后,她突然用颤抖的手指指向壁炉,大叫着:
“烟囱!那里仍然有个出入口!”
“噢,不,那里没有,”戈德利紧张地微笑回应,“我上次清理那里时,清洁工甚至塞在了里面——那个可怜的家伙。即便他并不高大,我们也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出来。从那以后我就在那里装了一块格栅,否则的话一个足够瘦小的窃贼还是能够从那里钻进来。”
然而,詹妮依旧想亲自检查一遍。她用拨火棍把燃烧的木柴推向一边,然后将她可爱的头部伸入烟道。
“那样做可不好,”戈德利不赞成地说,“那样会烧到你的头发。小心!你刚刚把什么东西掉在火里了?”
“什么?”詹妮边问边保持她那危险的姿势。
“一个小东西,我没看清。”
“我很吃惊。我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当她再次坐同扶手椅上时,主人暗示般的说:
“那么就剩我们在这里了,詹妮,我们与世界的其他部分分割开了。别人无法接近我们。”
“那样最好了。”
“你真的这么想?”他奇怪地看着她问道,“你来这里时难道没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吗?”
“呃,坦白地说——”
“就像,比方说,进入了狮子的洞穴?”
一阵死寂,只有炉火的轻微爆裂声。詹妮突然脸色苍白,她用惊恐的眼神畏缩地望着主人,结结巴巴地说:
“您不是那个金色鬼魂,对不对?您甚至不认识我——您没有伤害我的理由!”
查尔斯·戈德利脸上的笑容凝住了。他深吐了一口气,说道:
“噢,我可以。比如说,我可以是那位得知你母亲怀孕却抛弃了她的可耻父亲。因为,你瞧,为了不影响事业,我不得不做出一个类似的艰难决定……噢,对了!我或许是那个男人,而你或许就是我的女儿,那个我从没见过的孩子。我可能为了避免丑闻,不得不让你闭嘴。”他低头望着自己粗大有力的双手,“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从现在开始只有我们两人,与世界其他部分割离独处。”
“上帝啊,我不明白!”詹妮低语着,蜷缩在扶手椅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哎呀,你尽管叫好了。在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们俩,甚至整条街道上也只有我们俩。所以你尽管叫好了!”
然后,戈德利突然神色一变,大笑起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请原谅我,詹妮。这不过是个俗气的玩笑罢了。但我一见你坐在那里,一副脆弱温顺而焦急的表情,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真的,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如此开怀大笑了,一定是因为雪利酒的缘故。对,瞧,酒瓶几乎空了。这真是个惊人的夜晚。”
“那么,”詹妮嘶哑地回应,“请告诉我剩下的部分吧,因为您刚刚给了我极大的惊吓。”
她拿起杯子,喝掉一大口酒。她用蓝色的大眼睛盯着主人,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主人继续说:
“真相就是,我的确曾经不得不抛弃了一位我爱的女人。直到今天,关于她的记忆还在一直萦绕着我。我相信自己已经受到了惩罚,因为直到今晚我才意识到自己从不知幸福为何物。我指的是从不曾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也从不知晓真正的圣诞节该怎样度过。”
“从没有快乐的圣诞节,也没有家庭。”詹妮低语着,迷失于自己的梦中。戈德利将自己慈父般的手搭在女孩臂上,叹息道:“我们是同路人。”
“您说的很对,先生。”
“我吓了你一大跳,对不对?”他饱含深情地问道,“好吧,我会把这一切献给你,詹妮,我会送你一份圣诞礼物,一份真正的圣诞礼物,与众不同的圣诞礼物。”
“噢,戈德利先生,不必如此。”
“我决定了。詹妮,从今往后,休会变得很富有。我会将自己的部分财产留给你,那将保证你在今后的日子里衣食无忧。”
“您在和我开玩笑。”
“当然不是。我是个很有钱的人,尽管看上去并非如此。假如你想象这里的每本书和每份文件等同于一间带家具的房间的话,你就可以想象我的财产有多少。”
“上帝啊!”她大叫着,四处张望。“真难以置信!真不可思议!”
她眼中狂喜的光芒骤然熄灭,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但,很不幸,太迟了。”
“太迟了?”商人回应,“上帝啊,为什么?”
“因为要送礼物的是我,戈德利先生。一份精彩的大礼。我将会送您一份真正的圣诞节贺礼,一个温暖的壁炉,就像我们一直梦想却从不曾拥有的那种。”
“好吧,”戈德利说,他愈发感到好奇。“你打算做什么?”
“多亏了金色鬼魂。”
令人惊讶的短暂沉默后,主人警惕地望着上了锁并拴好了的大门。
“是的,他就要来了——不管我们如何防护,”詹妮以异常冷静的口吻说道。
“但那不可能!没有人能进来!我们这里就像保险库一样安全。”
“没有人能阻止金色鬼魂。”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
“可你告诉我——”
“听我说,”詹妮镇静地说道,“假如你注意的话,会很容易发现他的秘密。我会向你展示你的朋友是如何被一个简单的把戏愚弄了。”
女孩站起身,拾起她的提包,走到房间的中央,对主人说:
“看好了,盯紧我的动作。我打开几个盒子,取出火柴,然后把它们束成小捆,就像这样……看到了没有?”
戈德利目瞪口呆地点点头。
“那么,我的手上就有了一些火柴,火柴头部朝向同一个方向。我只需擦动它们,它们就同时被点着了,就像我现在做的这样……像这样!现在我把它们扔向身后的空气中,它们如繁星般落下。然后我再做一次,再一次……像这样!
“很显然,你需要自己想象一下黑夜中的这一幕:我在一条小巷里,仿佛极度恐惧般的狂奔。我不停地绕圈,仿佛金色鬼魂正紧迫着我。当然了,在外面,那个‘金色鬼魂’只会闪耀几秒钟,然后就被雪熄灭了。但在这里,它一直活着,被那些引起诸多伤痛的账本喂着,被你的文件和你的盒子喂着,被那些挂在低劣圣诞树上的纸片喂着,然后很快会是你整个办公室。”
女孩将燃烧的火柴洒向房间四周的角落,而戈德利仿佛被那疯狂的宣言催眠了一般反应迟缓。他惊慌失措地试图扑灭房间内像蜡烛森林一般的无数小火花。他四处奔跑,狂暴憔悴,因而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火光中詹妮的解释。
“我知道你的朋友每年这个时候都来这里,而此刻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我的小小表演令他吃惊,一旦他在这里发现我并听了我的故事,一切都将变得合情合理。金色鬼魂在他的脑袋里成为了实体,以致在你向他询问的时候,他能给出完整的误导描述。”
“救命!”戈德利大叫着,发红的脸上渗出汗水。“就因为你愚蠢的闹剧,我们在这里都快被烤干了。除非你彻底疯了……”
“毫无疑问,是疯了,不过那是因为你。”
戈德利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伸出双手似乎想扼死她,但却只是将她推向一旁。时间一秒秒地流逝。当他意识到无法扑火四散的火花时,他冲向了门口。
詹妮望着他徒劳地摆弄挂锁和链子,嘲弄地笑着。一阵闷热渗人办公室,天花板逐渐消失在浓烟中。
“钥匙!”戈德利尖叫着,“你把它藏起来了,对不对?它在哪里?”
“在那里,”詹妮指着壁炉低声轻笑,“那就是你刚刚看到的掉进火中的东西。”
主人冲向炉火,试图扒出木柴——先是用拨火棍,随后改用自己的双手。但倒在炉前的那棵凤凰木制圣诞树阻碍了他。他刚停止了咳嗽,浓烟又严重灼伤了他的双眼,使他无法睁开眼睛。他冲向窗户,试图打开之前已经钉卜的百叶窗,但同样失败了。他舞动着淌血的拳头,也只能给窗户带来小小的颤动。当他最终停下时,在火焰的声响之外,远方教堂正传来午夜的钟声。
圣诞节?不,这是场可怕的噩梦。
“为什么?”他大叫着,转身望向不停咳嗽却依旧微笑的访客。
在戈德利的眼中,女孩正在被火焰吞噬,而她的声音依旧充满嘲弄与怪异的兴奋。
“你该猜猜看,戈德利先生。我的母亲就是你抛弃的那个女人。她在病用交加中死去。自从她死后,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你。我努力工作,并聘了一位私家侦探。我找到了你,我无法抑制自己的仇恨与金色鬼魂——那个我内心深处充满强烈复仇欲望的魔鬼,你能理解吗?我需要耐心地执行我的计划,直到我们再会的那一刻。”
戈德利差点儿被烟呛到窒息,他只能朦胧地感觉到眼前有一道明亮的轮廓。然而,他似乎依旧能看清女孩脸上天使般的神情。女孩在最后一次咳嗽补充道:
“你瞧,我并没有对你说谎。他的确进来了……那个金色恶魔……那个金色鬼魂。他就在这儿,就在我们周围,前所未有的耀眼。最后我们都将找到彼此一直在寻找的温暖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