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厅和警察局各自有自己的人事部门,但是它们共享一个数据库。我正在阅读新雇员的相关表格,它们每月向各部门报送一次。正在这时,我看到了史蒂夫的名字。他被警察局雇用了,他姓名前的星号表明他以前有过执法的经历,现在正处在上升的位置。
史蒂夫?曾经有过执法经历?
他曾经是个书记员。
当他和恐怖主义者在一起时,他是个强奸犯。
可是我没有资格提出这个问题,对警察局聘用程序进行质疑也不是我的工作范畴。因此我什么也没有说。也许史蒂夫已经变了。也许他变得成熟起来了,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把名单贴在了告示栏上。
尽管我在市政厅工作,在汤普森居住,因而性格受到市议会活动的影响,但是我对当地的政治问题毫无兴趣。市议会于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召开会议,并通过有线电视网向当地社会现场直播整个过程。可是我一次也没有旁听过,也没有从电视上观看过。
通常是这样。
但是8月的最后一天,拉尔夫向我建议说,我有可能参加9月的会议。
我们在肯德基炸鸡店吃了午餐,我把鸡骨头扔进纸盒里,用餐巾纸擦了擦手,“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
他看着我,“你的老朋友菲利普应邀出席这次会议。”
菲利普。
自从一年多以前我来到汤普森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或者见到过他本人。我有些纳闷,以为他已经离开这里了,回到了棕相温泉,周游全国,招兵买马。这样长久地保持沉默,这不像他的风格。他喜欢权力,喜欢成为公众注意的焦点。
他迫切地需要聚光灯,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安分守己地甘于默默无闻,甚至在汤普森这种地方也不太可能。
我试图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真的吗?”
市长点了点头,“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的。你甚至会希望参加到会议进程中来。”
“我不这样认为。”我说。
可是我如此好奇地想知道事情的发展状况,想知道菲利普究竟持怎样的态度,以至于有一天夜晚,我终于打开了电视,收看了汤普森频道。
摄像机镜头固定不动,始终对准了市长以及会议大厅前排就座的议会成员。我看不到任何观众,我观看了半个小时,等待市长将议题提交讨论。
“日程表上的第一项,”他说,“是由菲利普。安德森提出的请求。”
我们惟一的女议员苏珊·李把眼镜扶正,“什么请求?”
“我们让请求者本人来解释一下。安德森先生,有请。”
当他经过摄像机旁,向主席台走去时,我从他的后影便认出了他。他笔直地站在台上,充满了信心,他充满激情的面孔显然跟市长以及市议会成员缺乏表情的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最能够吸引恐怖主义者的东西。我看到了菲利普浑身上下沾满了鲜血,正在用刺刀向两个早已一动不动的孩子身上猛扎。
“那个人就是菲利普吗?”简问道。
我点点头。
“他的样子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平庸些。”
“他是个受到冷落的人。你还指望从他脸上看到什么奇迹?”
我从电视上看到,菲利普正在清嗓子,“市长先生,市议会的女士们,先生们。我打算提交的一项提案将会有利于汤普森所有的人民,不仅对整个社会有益,而且对全世界受冷落者也有好处。我在这里列出了这项请求的详细目录,我会发给你们每一位。所有的项目逐一列出了财务状况,请各位随意浏览,我们可以在下一次会议上进一步讨论细节问题。”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主席台上放着的发言稿,“我的计划的大致提纲是这样的:汤普森需要自己的军队,自己的武装力量。为了实现所有的目标,为了一个我们自己的国家。我们有警察保护我们在自己的境内不受到干涉,但是我相信我们仍然需要一支武装部队来保护我们的主权和利益。”
两名议会议员在交头接耳。我从观众的脸上能够听到激动的讨论声。
简看着我,摇了摇头,“城市军事化?”她说,“我不喜欢这样。”
“现在让我们安静下来,”市长说。他正对着菲利普,“是什么使你认为我们需要军队?这主意听上去像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军装,武器,训练。我们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威胁,从来没有遭到过袭击。我看不出有任何需要这样做的理由。”
菲利普格格地笑了起来,“开支?所有的一切开支都是免费的。汤普森需要的只是一张贴单。我们需要做的便是向他们提出要求。”
“可是市议会有责任确定这个要求是否合理。”
“这是一个合理的请求。你说我们从来没有遭遇到任何人的袭击,但是奥茨曾经于1970年派部队来过这里,并杀死过110个人。”
“那是1970年的事情。”
“这种事情随时可能再一次发生。”他停顿了一下,“此外,我在提案中建议说,我们的军事力量要同时具备进攻和防卫的能力。”
市长皱了皱眉头,“进攻能力?”
“我们这些受冷落者在我们的整个历史过程中始终遭到别人的抛弃和剥夺。受到重视的、掌权的族群可怜我们。我们不能反抗。现在,反抗的时刻来到了。现在我们要改正他们强加在我们头上的所有的不公正。”
“我建议将我们最好、最能干的人集中起来,训练为一支快速反应部队,向白宫发起正面攻击。”
房间里像炸了锅一样,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菲利普站在那里微笑着。这种场合正是他所需要的,他所热爱的,他也正是为了它而存在,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幸福的笑容。尽管我的判断是正确的,然而我为他而感到高兴。
这时,市长已经无法控制整个会场了。观众们为菲利普而欢呼雀跃,争执不休,并对那些议会成员们大喊大叫。
“他们多年来一直按照他们自己的意志行事。我们不能容忍他们再这样下去了!”菲利普大声喊着,“我们可以向他们发起进攻,因为他们看不见我们。若是继续保持沉默而不尽快采取行动,一切就将海之晚矣!我们要控制白宫!我们的业绩将在美国历史上青史留名!这个国家将变成我们的!”
整个过程都被我尽收眼底。即使市长和议会反对菲利普,公众也会支持他。假如拉尔夫和其他人想保住自己的饭碗,他们必须同意他的提案。
我关掉了电视机。
简的脑袋斜靠着我的肩膀,拉住了我的手,“你认为结果会怎样?”她问我。
我耸耸肩膀,“我不知道,”接着又说了一遍,“我不知道。”
后来的几个月里,汤普森频道是本市民众收听新闻的惟一渠道,大大超过了尼尔森电视收视率的最新记录。本地有线新闻的主播格兰。约翰斯通每天晚上向市民提供有关训练和军事设施的最新消息。由于我们在关系到美国最大的一项工业方面处于全国独一无二的境地,菲利普和所有追随他的人必须为他们所需要的武器、车辆填写出别订货单,并且只要等待送货即可。他们有固定的接收人员、接收地点,也许随着国民军装备需求量的增加而补充订货。这种行动还为本市增加了一些新的工作岗位。
开始我感到好奇,为什么要建立快速反应部队,为什么汤普森或国家研究协会、或者其他机构不能制止他们的做法,为什么联邦调查局不能进行一次调查。菲利普的音量始终没有降低,他用响亮的声音将这次行动的目的解释得清清楚楚:“我们要打倒有权有势的上层人士!”他宣称道,“我们要在这个国家建立一个新的政府!”然而我意识到,也许像我们周围的其他事物一样,我们的广播节目同样也会受到别人的冷落。没有人能够制止菲利普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没有人了解他的计划是什么样的,尽管他终于亲自露面了,而且通过电视把它们传送到四面八方。
我第一次想道,这一次他的计划有可能会实现。
两百多人自发地签名支持发展国民军部队。结果出乎意料地发现,汤普森竟然有许多人曾经参加过陆军、空军、海军,这些人自然被菲利普收编,并进行了初步训练。菲利普亲自挑选了50个人,把他们训练成为恐怖主义者。这些人是前卫部队,他们将攻打白宫,为后续部队铺平道路。
两辆坦克由载重货车运到了汤普森。
军用吉普车抵达了吉普车交易市场。
大量的自动化武器也及时交货了。
最后,似乎是为了名垂青史,菲利普在市议会的会议厅里正式宣布说,一切已经就绪,我们可以开始向华盛顿发起军事攻击了。
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狂热的好战分子,这使我感到了不安。简也有同感。我们所有的朋友,詹姆斯、唐、拉尔夫、玛利和吉姆都跟我们有着同样的感觉。
可是整个城市已经信心百倍地准备向未知世界宣战了。星期六举行了规模盛大的游行,欢送国民军踏上征程。旗帜飘飘,群情激奋,中学生军乐队一边行进一边吹奏乐曲以鼓舞士气。
我跟简并肩站在人行道上等待着菲利普出现。他所做的一切都无法抹去深藏在我脑海中的一幅图像——匕首高举在头顶,“我不叫戴维!我是菲利普!”
——但是这些恐怖的恶梦已经被他近几个月以来毫不动摇的努力给遏制住了,他显然认为这是拯救汤普森和受冷落者走出困境的伟大创举。我跟简在此问题上发生了分歧。她认为这是菲利普在做给人看,这是个骗人的把戏;而我却认为它发展了恐怖主义的理想,它足以证明菲利普忠实于自己的事业。
国民军开始迈着整齐的步伐沿着大街前进,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看上去棒极了,简直不亚于专业水准。步兵们将要乘坐着吉普车、卡车和公交汽车走遍美国。在游行队伍的最后面是一辆敞篷坦克车,车里的人正在向观众挥手,向孩子们散发糖果。
那是菲利普。
我往最前排挤去,一直挤到了路边。这是我第一次跟他相遇时所看到的那个菲利普,那个曾经领导过我们的菲利普。他居高临下地、傲慢地站在车上,紧随在大部队后面向市中心进发。他的目光从大街的一侧扫视到另一侧。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他看见了我,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对我微笑了一下,行了个礼。我点头向他致意。当我看着大队人马大踏步向前迈进时,我感到嗓子眼儿里堵得慌,胳膊也一个劲儿地发抖。我想,假如这是一部电影,就会有激动人心的背景音乐伴随而起,画面上还会出现美丽的落日余辉。这个场景充满了戏剧化风格和伟大的英雄主义气概。
军乐队和游行的人群已经靠在了大街的两旁,国民军继续向城市的边境地带进发。
他们在星期六晚上抵达首都华盛顿。
汤普森频道派出记者和摄像师跟随士兵们前往采访事件的整个过程,星期六晚上,城市的每一部打开的电视都在转播这个频道的节目。
我们看到坦克和吉普车在首都的大街上开进,在人所共知的界标前戏剧性地列好了队形,尽管我至今仍然不赞成发动战争,但是当我意识到我们的人将要成功地占领首都华盛顿的时候,我却抑制不住地感到骄傲自豪,感到某种类似于爱国主义的冲动。
可是尽管我们是一群受冷落的人,尽管我们是隐形的;然而武器设备却无从隐形,我们早就应该估计到,这种引人注目的全方位进攻不可能不受到人们的注意。我们的军车占据了民用交通要道,就像巨兽闯进了聚会似的,当军车开到红绿灯路口,直通白宫时,面前出现了一条早已被路障封锁得严严实实的大街。
一位美国军官向他们走来。
坦克车和吉普车都刹住了车闸,往后倒退了几英尺之后才停了下来。接着而来的是冷漠。没有人呼喊,没有人说话,显然双方事先没有用无线电进行联系。大街上静悄悄地,听不到一丝喧闹声。时间在拖延过去。过了4分钟。又过了5分钟。10分钟过去了。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扛着摄像机进行现场直播的记者承认说,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旦情况明朗后他会立即告诉我们。
转播镜头转向了白宫,另一名记者正在那里追随菲利普的先头部队。他们已经顺利地翻越了护栏,正在向白宫草坪前进。
在洒满月光的草坪上留下了肮脏的痕迹。
突然,镜头转向了大街上,那里,美国军队正在向我们的人开火。
我们的记者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试图解释发生的一切,他们的表现却糟糕得很。
不过我们已经从屏幕上亲眼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我们的国民军已经溃不成军。
尽管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武器装备,尽管我们的国民军经过充分的训练,几乎能够抵御全世界最好的军队,他们却没有可能了。
我们的坦克开炮了,却什么也打不着。
吉普车里的人全都下了车,走过大街,向美国兵和他们的运输车开火。可是他们似乎同样无法击中任何人或目标。他们开始像苍蝇一样四散逃命,扔掉手中的武器,掉转头往回跑。
记者和摄像师也跟在他们后面逃命。
有几秒钟镜头完全变成了黑色。
我们又回到了白宫,那些跟我们一样毫无个性、毫无色的秘密工们正在草坪周围追逐菲利普和他的先头部队。草坪上开着雪亮的安全照明灯,对准了大楼的前方,汤普森的记者甚至在他向大街对面的公园里撤退时还一面解释说,菲利普的人已经发出了警报,警告大家说美国总统安全卫队已经出现了。
我们的一个人在翻越护栏打算逃跑时被子弹击中了。
上帝呵,拜托你了。我在想,这个人千万别是菲利普。
这时我看见菲利普在奔跑。我从他的身材、个头,他摆动胳膊时的样子认出了他。他用手抓住护栏上的铁栏杆,纵身一跃便跳到了护栏外面。我听到了开枪的声音,如果那枪声是冲着菲利普来的,那么它没有打中目标,他已经跑过大街,向摄像机镜头前跑过来。
镜头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各位观众,现在信号中断了。”在汤普森主持新闻广播节目的格兰。约翰斯通宣布道。
我迅速转换了一个频道,希望有线电视台能播出别新闻报导,因为它们当然愿意尝试涉及到总统生活的题材,把袭击白宫的重大事件插进正常节目时间档播出,可是我只收看到了照常播出的情景喜剧和警匪片。
我又转到有线新闻电视网,收看了一个小时。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那天晚上我一直等到11点晚间新闻播出的时间,我用遥控器在美国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以及国家广播公司之间不停地换来换去。
美国广播公司播出的新闻节目全部跟这次袭击行动有关。
广告播出之前正好有一个叨秒钟的连续镜头:有人正在从白宫的一个有利位置上向大街对面射击,菲利普跟其他几个人迅速地奔跑,后面一群穿西装的人正在追赶他们。新闻节目主持人伴随此镜头而播出的一条新闻词是:“今天其他方面的消息:秘密工击退了一群试图人侵白宫的人。”
接着图像便切换成了一则盥洗液广告。
我默默地坐在简身旁,呆呆地注视着那则商业广告。一切使到此为止了吗?为了政变成功,二百多名国民军经过了长久的精心准备,艰苦的训练,开着坦克、运输卡车和吉普车,在周末离开了汤普森。
所有的这些努力最终得到的只是新闻报道节目中的一则只有一句话的新闻。
我关掉了电视机,一头倒在床上。也许今天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们是多么可怜。菲利普组织起了一支能打仗的队伍,制订了具有可操作性的计划,最后什么结果也没有得到。
甚至比这更糟糕。
我很想知道,我们的国民军到底死了多少人,是不是还有人被抓进了监狱。
一周之后,菲利普在衣衫褴褛的众残兵败将们簇拥下,带着抑郁和仇恨回到了汤普森。
政府不认为他们的袭击行动足以构成威胁,甚至没有把他们关押起来。也没有对他们进行起诉。
有153人死于这次行动。
我们都想把菲利普当成是一名英雄,可是在他的心里,他已经认为自己是一名失败者,那些伟大的计划已经沦为街谈巷议的笑柄,基于这一观点,他躲避着众人的目光,引退到阴暗的角落之中。
格兰。约翰斯通试图跟踪报道,就所发生的一切对菲利普进行采访,但是菲利普一生中第一次拒绝了免费在公众面前亮相。
此后我再也没有在电视上见到过菲利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