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一个荒凉的丁字路口停了下来。背后是仓库和铁轨,大片的空地上长满了仙人掌和杂草,昔日的建筑工地上还遗留着瓦砾和岩屑。前方闪耀着拂晓的第一道曙光,在我们疲倦而又绝望的眼中那宝石般的地方,便是汤普森城了。
我眨眨眼,揉开了眼睛,“你们能肯定这里就是汤普森城吗?”我知道答案,但我还是想明确一下。
詹姆斯点了点头,“你往那儿看。”他用手指着侧面的车窗,我刚才没有注意到,窗外立着一块十分醒目的绿色标牌。
标牌上写着:5公里,汤普森城。
“我们终于到了。”玛利的话语中带着倦怠的神情。
“还等什么?”我说,“我们赶紧开车吧。”
吉姆发动了汽车,我们向着闪闪发光的目的地前进。
我原以为我们会由于激动和兴奋而变得滔滔不绝起来,然而当我们沿着荒凉的小路前进时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我们好像置身于电影里的最后一幕场景,男主人公完成了既定的目标,大家即将分手,各自回家。车厢里充满了离愁别绪,但是每个人都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本来发现了这座城市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想也许由于大家都意识到,至少是在下意识中感觉到,这就意味着我们以前的生活到此便宣告结束了,大家为此而感到悲哀。
我们距离场普森城越来越近了,我透过挡风玻璃观察着窗外。我为终于找到了一个我能够置身于其中并且有所归依的社会而感到由衷地高兴。我不再想念我在恐怖组织里做过的那些违背社会伦理的事情了,但是我会想念我们之间那种亲如手足的兄弟情谊。尽管大家还像以前一样相互信任,但是原来的亲密友情不可能继续保持,我们终会彻底分手,这一结局将不可避免。当我们融入汤普森城的日常生活时,过去那种激烈紧张的生活方式也将完全抛弃,我们将有史以来第一次跟成千上万的同类们生活在一起,我们会发现自己更加喜欢结交新朋友,过去的老朋友将在我们的生活中逐渐变成无关紧要的人。
又有一个标牌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城市界牌。走近以后才看到,界牌上贴着一张商品广告,上有白底蓝道的条形码,是一种普通的产品包装广告。在产品一栏中填写着“城市”二字,从字体上看得出来,它是用计算机打印的。
看来这里的人不乏幽默感。
“这里通向天堂还是地狱?”詹姆斯悄悄地问道。
我们谁也没有回答。
开过了两个加油站和一家小商店之后,我们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汤普森市中心了。
从远处看到的景色具有一定的欺骗性。走近以后我们才发现,这座城市毫无疑问是我所见过的世界上最沉闷的城市。它并非萧条衰败,也非肮脏破落,更谈不上年久失修;既不是雍容华贵,又绝非品位低下,它只是……极度的平庸。它从各个方面都表现出彻头彻尾的平庸化倾向。虽然街区的设计造型跟其他城市的郊区住宅具有相似的风格,然而公寓的设计却跟其他城市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尽管每套公寓都被设计得相互之间截然不同,但是其效果却十分拙劣,好像他们知道自己是被冷落者,因而公寓的主人竭尽全力地试图使自己看上去不同凡响。有一座公寓甚至被涂上了刺眼的粉红色,还有诸如大红色、白色、蓝色等五颜六色的公寓。还有一座公寓张灯结彩,整个建筑挂满了五彩缤纷的圣诞装饰物。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尽管这些公寓相互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它们在毫无个性方面却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性,依然无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知道,既然我能够看得出这个问题,其他人也能够看得出。
这真令人沮丧。
城市中心地带的建筑物既缺乏情趣,又单调乏味,其外型设计尽可能采纳了最普通、最不令人讨厌的风格。所有的建筑物在造型创意上都不具备任何色。
我们的汽车在城里来回地兜着圈子。天还早,街上只有很少几个行人。几辆汽车停在加油站里,车的主人正在给车加油。
人们步行或开车,匆匆忙忙地去上班。大多数大街上都空无一人。
我们经过了一座公园和一间公共游泳池,来到了一座两层楼高的方形建筑物前,正前方竖立着一块广告牌,上面用十分醒目的大字写着:汤普森市政厅。一位高大魁梧、留着浓密而卷曲的胡子的中年男子叼着根烟斗,站在台阶上向我们招手,“开过来!停车场在这里!”他大声喊着,用手指了指他前方的停车场标志,“把车开到停车场来!”
吉姆看了我一眼。我耸了耸肩,什么也没有说。他把车开了进去。我们打开车门,下车伸展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在车里坐久了,浑身感到十分疲倦。我走到那个中年人身旁,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什么好。
他从嘴里拿出了烟斗,冲着我笑了,“你就是鲍勃吧。”他说。
我点了点头。
“丹今天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告诉我说你们要来。我叫拉尔夫·约翰逊,是这里的市长。”
他伸出一只厚厚的大手,跟我握了握,“我也是迎新会和协调委员会的成员,我的意思是说,我有责任带领你们在这座城市里参观,回答你们的问题,为你们寻找位处;如果你们打算住下来,还可以为你们找一份工作。”
“你能回答我们的问题吗?”唐摇摇脑袋,“我们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初来这里的人都跟你们一样。”他把我们每个人都看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吹了吹烟斗,“丹说你们兄弟姐妹们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向玛利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因为他离开这里后从来没有打过电话,今天这是第一次。”
“真的?”我非常惊讶。
“我想那是因为你们有一个自己的组织,而且互相之间报团结。正如人们所注意到的,被冷落者从来没有成群结伙一致行动的习惯,也从来没有形成过组织。但是你们这些人却不同……”他摇摇头,“你们这些家伙非同寻常。”
“我知道,”我说,“你一定是指菲利普。他发起了恐怖组织,把我们团结到了一起。”
“恐怖组织?”
“我们是平民恐怖主义者,这是菲利普的主意。他认为我们被冷落的时间太久了,我们应该代表所有不能或者不愿采取行动的被冷落者进行恐怖活动。”
拉尔夫佩服地摇了摇头,“这个菲利普一定是个人物。他现在在哪里?”
“他会在一两天之内跟另一组人来汤普森城。”詹姆斯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询问是否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拉尔夫。我摇了摇头。
“我盼望能够见到他们,”拉尔夫说,“我想,现在到了该确定大家命运的时候了。请你们把自己的姓名和经历告诉我,各人做一下自我介绍。”
我们各自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出生地以及简历。
等大家介绍完毕之后,市长从嘴里拿出了烟斗,沉思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他说,“看来只能直截了当地说了。你们大家都,哦——”
“你想知道我们是否杀了自己的老板,是吗?”我问。
他笑着点点头,松了一口气,“是的。”
“一点不错,”我告诉他,“我们每个人都杀死了自己的老板。”
“那么现在我向你们正式宣布:欢迎光临汤普森城!”他慢慢地跨上了水泥路面,向方形建筑物走去,“你们已经获准进入这座城市了,现在就请跟我进入市政厅。”
市长的办公室在市政厅一楼,跟我在自动化界面公司的办公室一样狭窄和窘迫,只是比它稍大一些。房间里只有一面窗户,正对着停车场。墙上空荡荡的,什么装饰物也没有,写字台上堆满了官样文章和报纸杂志,到处都看不到个性化的痕迹。
我们分别领取了一些表格和常见的问卷调查表,是一些类似于就职申请表的东西。实际上应该把它们叫做“居民身份登记表”。
几分钟之后,吉姆抬起了头,“你们这里有商店、住宅,还有市政厅,可是为什么地图上却没有标出来?”
“因为这不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它是汤普森企业所赞助的一座试验性城市,汤普森企业的所有产品都将在这里进行试用。如果我们不喜欢某种产品,则说明普通美国人都不喜欢。我们免费使用我们所需要的一切:食品、服装、电子器件、居家用品等等。所有的商品在我们这里都一应俱全。”
我的腹部突然有了一种空洞的感觉,“你的意思是说,这不是一座由被冷落的人为他们的同类建立的城市?”
“当然不是。”
“这么说,它就不应该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被冷落者自己的城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当然应该算。我的意思是说,这里住的都是我们的人,我们是完全自治的,只不过——”
“只不过场普森企业拥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座建筑,你们是在为他们而不是为自己工作。”詹姆斯放下了手中的笔。
拉尔夫开怀大笑起来,“其实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我承认,一开始总是需要一段时间来习惯这种观念,但是你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些的。无论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建造了它,现在它毕竟已经变成了我们自己的城市。”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假如这座城市是汤普森企业的附属物,假如公司赞助你们、支持你们,这就意味着你们不是被冷落者,因为毕竟汤普森企业注意到了你们。它知道你们的存在。我这样说对吗?”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十分重要。
他耸了耸肩膀,“事情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首先,统计员对我们所消费的每一种产品进行统计,然后将统计数字交给老板,老板把数据送到公司分析员手中,分析员将分析结果报送他们的上级,他们的上级再将这些信息递交给总裁,直到最后这些数据才能送到决策者的手中。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公司里起着决定作用的那些大人物们甚至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存在。”
我们沉默了。
“过去汤普森企业曾经独占这座城市,”市长继续说道,“尽管现在我们仍然是它的领地,但我们已经不习惯于仅仅受它的管辖了。现在,任何想要利用我们的公司必须首先付钱给我们,因此我们之间变成了一种商业伙伴关系。所有的公司都在向我们提供免费商品,因此我们可以得到我们所需要的一切。例如,我们免费收看有线电视以及所有的电影频道,因为电视台想知道普通老百姓喜欢看什么样的节目;我们所有的食品都是免费的,因为他们希望知道大多数人选择哪一类食品;我们的商店里堆满了各种新款时装,因为他们想了解人们爱穿哪种款式的服装。民意测验部门在我们这里有一间永久性办公室。你听说过随机统计吗?这座城市里永远都有各种各样的随机统计和调查工作在进行之中。”
“所有的东西都免费吗?”唐说道。
“所有的东西。你需要什么尽管拿走好了。我们喜欢开玩笑说,我们是世界上惟一实现了共产主义社会的地方。当然,它必须依靠拥有亿万美元的资本主义大财团的鼎力相助。”
“政府知道这个地方吗?”
拉尔夫靠在椅背上,叼着烟斗吸了一口,“我想他们不知道。你瞧,我曾经长久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不相信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可能早已活不到今天了,因为他们早在冷战年代里就会发现我们的军事用途了。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我想我们应该属于私有企业严格保守的一个商业秘密。”
“唐之所以提出了这个问题,”我说,“那是因为我们被人跟踪了。他们看上去像是政府机构的人。”
市长的脸上阴云密布,“一定是国家研究协会的人。他们是汤普森连带公司雇用的帮凶。”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们不希望任何人离开这座城市,不想让我们混迹于恐怖主义者群中。我猜这样会破坏他们在外部世界所做的民意调查的准确性。至今为止他们只做了平行测试,即分别对我们和恐怖主义者群进行调查。我们是一个庞大的消费群体,有些公司甚至为了向我们提供服务而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他们不希望我们离开这里,因此暗地里不断地给我们找麻烦,以此证明我们跟外部世界之间的不相融洽。”
“他们会因此而杀了我们吗?”
他耸耸肩膀,“在他们眼里我们究竟是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是。我们即使离开了,又有谁会注意到我们?谁会在意我们?”
他露出了一丝笑容,“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经常给他们造成一些混乱,他们不是找不到我们,就是忘记了我们,总之很难跟我们保持联系。甚至那些专门负责跟我们联系的人也看不到我们。”
“他们抓了一个我们的兄弟,”我说,“他们杀了他。这事就发生在家庭乐园。”
拉尔夫面色严峻,“对不起,”他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种事情。”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办公室门上的钟表,“现在是9点。时间不早了,所有的部门都要开门了。你们赶快填写这些东西,我带你们四处看一看。我们要去很多地方。”
我们完成了那些问卷,交给了他。他把它们放在桌上的文件夹中,站起了身,“我们去看一看这座城市。”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汤普森是仿照好莱坞电影中的小城镇建造的。市中心有公园,有一座市政厅、警察局、消防队三位一体的办公楼,所有的建筑物都从这里向外延伸。街区的中心是商业点:水果蔬菜店、写字楼、煤气站、百货商场、汽车交易市场。
银行、电影院,市区的外围是住宅和学校。
我们穿过了商业区,拉尔夫做我们的导游。几乎所有的商店都是连锁店:西尔斯、德格、蒙哥马利、万斯、塞福威、无线电屋、电子城等等,甚至那些非连锁店的商店也在橱窗里摆满了名牌商品。在这里散步我感到十分惬意,我感到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一切似乎都是意为我而设计的。
不是这么回事,我告诉自己。我的需要和愿望不会如此一般化。我也不是一个如此平庸的人。可是实际上我就是一个如此平庸的人。
“这里有被冷落者吗?”我问拉尔夫,“他们中间有没有普通的夫妻?”
“有。有时也会有。”他笑了,“尽管爱情是盲目的,然而对于爱我们的人来说,我们并不是被冷落的人。”
“有没有人尝试着探讨一下我们究竟是什么人?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有人尝试过。我的意思是,经常有人要求我们填写各种问卷,或者打电话进行民意测验。他们要求全城所有的人每年做一次体格检查,这完全不同于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体格检查。那些公司没有把我们作为人来关心,他们只关心我们是否做了他们要求我们做的事情。”
“这地方有多少年历史了?”玛利问道。
“这座城市建立于1963年,当时它叫做奥兹,隶属于奥兹企业。汤普森企业于1979年从奥兹手里接管了它,并将名称更改为汤普森城。”
“难道它的一切活动必须符合国家的意志吗?”
“当然如此。否则它便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汤普森城60年代末甚至发生过暴乱,可借你们没有看到。那些年轻人说,我们再也不想遭受冷落了,我们希望得到人们的认可。我认为他们那时并没有完全认识到自己是什么人。他们以为自己就像少数族群那样受到了统治者的压迫。当时奥兹总部发生了抗议行动,这次行动被平息下去以后,接着便发生了暴乱,两起行动前呼后应。”他停住了脚步,四处张望着,然后压低了嗓音,“他们派私人军队前来镇压,最后平息了暴乱。110名无辜市民死在了枪口下。这条新闻从来没有播出过,即使有人亲眼目睹了整个现场,他们也不会记得了。部队进驻城市之后,在这里建立了兵营,并开始滥杀无辜市民。他们见人就开枪,根本不在乎杀死的是什么人,也不在乎他们正在干什么。”他又扫了一眼周围,确信没有人偷听,“千万不要说出去,这个话题不宜公开谈论。”我点了点头。
“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我们获得了更大的自主权,但那是由于我们的屈服。我们知道自己具有可利用性。”他摇了摇头,“时代改变了,我们也在改变。现在我们敢于对公司说不。”他耸耸肩膀,“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继续向前走,半天没有一个人说话。这时我们来到了菲尔茨夫人曲奇饼屋,它位于一家没有风格的画店和没有色的鞋店之间,“哦,你们一定得尝尝这里的曲奇饼,它是世界上最好的。”
我们站在窗口,一个托盘接一个托盘地看过去。我能够闻到烤甜饼的香味儿,那是一种浓郁而甜蜜的巧克力的诱人香味儿。
饼屋还没有开张。拉尔夫在橱窗上使劲儿敲了两下,一位身穿红白外套的中年女人推开窗户,探出了脑袋,“什么事儿?”
“我们又来了几位新主顾,格兰达。能不能请他们品尝一下你的手艺?”那女人看了看我们,向我们微笑致意,然后转过身去,向市长先生说:“没问题,”她说,“我可以为他们准备一些。至于你吗,只好等开门以后再说。”
“哦,格兰达——”
“别跟我‘格兰达’、‘格兰达’地叫个不停。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想让他们尝一尝,说穿了,其实是你自己想来上一块儿。”
“我经不住它的诱惑。我太喜欢你的——”
“好了,拿着。用这块甜饼堵住你的嘴巴。”
她把一块大号的甜饼递给拉尔夫,将其他几块分给我们几个人。我们拿着完美无瑕的可口甜饼开始往外走。
我咬了一口。我希望自己讨厌这块甜饼的味道,以此证明我不是一个普通而平庸的人,我的品位跟拉尔夫的不同。可是我的确太喜欢这甜饼的滋味了。它放了那么多的巧克力和花生酱,完全是我梦中的理想配方,好吃极了。它如此地完美无瑕,使我感到它简直就是意为我制作的。
这事儿真让人感到可怕。
别是当我知道全城每个人都跟我想法一致的时候。
我们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一边吃一边谈论著甜饼的味道如何之好。我看了看周围。我原来以为汤普森是座真正的城市,一个真正的社会,而不是什么公司的实验基地。我有些喜欢沙漠棕榈市,还有些喜欢我远在布雷亚的公寓。
同时我也有些喜欢这里。
我们继续前进,大约在午餐时分回到了市政厅。那些秘书。
职员们已经回到了大楼里。拉尔夫从他的写字台上拿起文件夹,带我们上楼,把文件夹交给“住房和社会发展部”柜台后面的一位女子。
“这是丹尼斯小姐,她会帮你们找到住处的,”拉尔夫说,“她会派人带领你们去找,直到你们满意为止。我想你们都希望找一个带家具的公寓吧?”
我们点了点头。
“没问题。”他转身看着我,“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跟我走。我会帮你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我点点头,“好的,”我对其他人摆了摆手,“大家再见了。”
“再见。”詹姆斯说。
“再见。”玛利对我笑了笑,“我想我们大家会在这里过得非常愉快的。”她紧紧拉着吉姆的手。
“但愿如此。”我说。
我向唐点头告别,跟拉尔夫一起下了楼梯。
市长在大堂里对我说:“我喜欢你,也信任你,对你有好感,才决定单独向你了解有关菲利普的情况。”
“他怎么啦?”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方面的情况。
“今天早晨我一直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我猜不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告诉你,菲利普又要成为你们的领导了。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家伙过几天就要来了,而你们的表情却好像在说,他这个人从来就不存在。你们是不是感到了失落?”
“是的。”我承认了。
“菲利普……他有什么问题吗?在他来之前,有没有什么事先应该让我知道的情况?”
我犹豫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该怎么向你解释呢?有一些被冷落的人……让我想想该怎么说……他们心理上不大正常,也就是说精神出轨了,或者说大脑里面短路了。我以前见过这种情况。从前我们这里有个纵火狂,他从表面上看是一个极其正常的人,可是他总是强迫自己到处放火,他说他看见那些房子里住着巨大的蜘蛛。还有一个人幻想自己在同敌对族群对话,他们要他使狗受精,以便重新调整世界人口结构。我们抓他的时候,他正趴在一只爱尔兰谍犬身上发情。尽管这种人只占了其中很小一部分,但是他们给我们制造了大量的麻烦。”
我尽量使自己嗓音清晰地问他,“是什么原因使你认为菲利普属于这种类型的人?”
“我不知道。每当我们谈起他时,你们大家或者沉默不语,或者嘘嘘地互相警告,之后便保持缄默。你们的态度使我感觉到,其中肯定有问题。我想补充一句,我说的那些人跟菲利普一样,既有魅力、又有领导才能。其中一位是著名的中学教师,另一位是我的前任,汤普森城上一任市长。”
“哪一位是前任市长?”
“就是那个骑在狗身上的疯子。”
“菲利普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
他端详着我的面孔,把我研究了半天,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用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好吧。我们去安排一下你的住处。”
我跟着拉尔夫走出了大门。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不愿意把菲利普的真实情况,关于他杀害那两个小女孩、关于他的“直觉”
以及他的所有一切统统告诉拉尔夫。是因为我对于他的忠实超过了对自己的良心吗?或者因为……或者因为在我的心灵深处,我仍然相信菲利普是正确的。如果他不杀害那两个小女孩,我们中间也许真的会有一些可怕的事情发生。
不。这种想法太愚蠢了。
可是菲利普的“直觉”应该是对的。难道不对吗?
拉尔夫穿过停车场,径直向一辆白色汽车走去,“如果你们愿意工作,我们有多种职业可供你们选择,我们这里从来不受经济萧条的影响。”
我点了点头,假装自己在专心致志地听他说话。
“如果需要的话,你们可以体几天假,调整一下自己,休假之后如果仍想工作,可以来找我。”
我们坐进了汽车,他开始向我描述我的那套带家具的私人公寓。他的话刚说了一半便停住了。这时我们的汽车已经开到了一条彩旗飘舞的大街前。
“这里在干什么?”我问。
“这个周末将要举行安迪·沃霍尔日大游行,他们正在为这个节日做准备。”
我这才注意到,所有的路灯杆上都挂满了彩旗,电话线杆上悬挂着沃霍尔绘制的玛利莲·梦露、简·方达、詹姆斯·汁和伊利莎白·泰勒等等名人的肖像画。
“安迪·沃霍尔日?”我问道。
“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最重要的节日?”
“也就是说,一个人在这一天里可以出名15分钟,”拉尔夫说,“受到人们长达15分钟的关注。我们为此而祈祷,这是我们希望得到的东西。”
我刚准备表示异议,并向他流露出讽刺的神情,但是我制止了自己。我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剥夺这些一生中从未受到过注意的人们获得别人承认的权利?我们也曾经生活在阳光下,也有过15分钟出名的经历。即使平民恐怖组织从未得到过社会承认,我们的活动却确确实实地记录在案了,同时媒体对我们也进行了报道,所有的录像带都可以证明这一点。我回忆起在追随菲利普之前我的那些烦恼和绝望,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谴责这些跟我们有着同样追求的可悲的灵魂。
我专心致志地观看着一只巨大的展板,它挂在街头的一只临时支架上,“以前有没有被冷落者变成名人的例子?”我问拉尔夫。
“1970年,我们这里有一个摇滚组合登上了排行榜。乐队叫做‘胡椒树同谋’,专集的主打歌曲名叫《阳光世界》。”
“我有那张唱片!”我说,“我喜欢那首歌曲!那是我父母送给我的第一张唱片!”
他的笑容里带着悲凉的味道,“我们都有这张唱片。大家都喜欢它。但是人们对它的热爱仅仅持续了一个星期。我想,你现在从任何一个不被冷落的人那里都找不到这首歌曲了。也许有些叙多岁的人还把它收藏在车库的旧箱子里,多数人手里的这张唱片或者已被扔掉,或者已经捐给了慈善机构或救世军。我敢保证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记得这首歌曲了。”
“摇滚乐队现在怎么样了?”
“迪。哈沃德当了我们的部长。”
“其他人呢?”
“罗杰1973年死于吸毒过量;保罗是我们当地电台的早间新闻主持人,不瞒你说,当年我也曾在摇滚组合里当过鼓手。”
“哦!”我被他感动了。我真的动了感情,用敬仰的目光重新审视着他。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曾经坐在床边,用两支铅笔当鼓棒,跟着唱片的节奏敲打着鼓点,并想象自己站在舞台上,面对着成千上万个大声尖叫的女孩子们。我想把这段经历告诉他,但是看到市长满脸可笑而又可悲的怀旧之情,我明白了:今天绝对不能跟他谈这事。
汽车转向了另一条大街。“咱们得开快点儿,时间有些晚了。我们现在去看你的私人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