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手的那天,我穿了一身小丑的戏装去上班。
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我那样做。在潜意识里,我希望有人会发觉并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或者有人来强迫我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准备工作比我预料的要少一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决意杀死斯图尔的念头越来越坚定,我开始做计划。我想我首先必须了解这座楼里的所有出入口,火警的位置,以及每层楼梯上保安人员换班的准确时间。结果我很快就发现,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么复杂,我又不是抢劫银行。实际上人们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我只需要走进去,干掉他,再走出来,便完事大吉。
惟一重要的问题在于斯图尔本人。他不会看不到我,不仅如此,他还比我强壮得多,他一只手都能打过我。
如果他知道我是谁的话,他会反过来杀了我,扭头便走,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关心这事。
我必须对他进行突然袭击,使他大吃一惊。
我跟踪了他好几天,希望摸清楚他的生活规律和作息时间,从而确定最有效的袭击地点和方式。因为没有人注意我去哪儿。干什么,所以我能够在软件处的一角偷偷监视斯图尔的办公室。找观察了两天,目睹着他出出进进,发现他的生活非常规律,每天的作息时间像板上钉钉一样准确,这使我异常高兴。之后我又隐藏在大堂里继续进行观察,以便进一步了解他离开办公室以后到底去了哪里、干些什么。
他每天午饭以后,大约1点1刻去卫生间,在里面呆整整10分钟。
我知道,我可以在那儿干掉他。
那是最适合于动手的地点。因为那时他毫无防备,我正好可以突然袭击。如果能趁他脱下裤子的那一刻将一切搞走,那就更好了,他不能马上跑掉。
就这么办。
一切似乎简单到了极点。我知道会成功。
我将动手的日子定在1月30日。
星期四。
30日那天,我早早地起来,穿上我的小丑服装。这身服装是我在最后一分钟才决定使用的。因为前一天晚上,我下班的时候路过戏服租赁商店,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我想用它作为掩护。可是我知道这纯粹是胡思乱想,小丑服装在商业社会里根本起不到有效掩护的作用,反而是大张旗鼓的宣传。我终究用信用卡付了租金,在那里记了账,这将留下可查的记录,以备日后作为证据使用。
我想,也许我在潜意识里渴望自已被人抓到。
我用服装租赁商店提供的油彩仔细地化装了脸部。先用白色油彩涂满整个面孔,再画上嘴角微微翘起的大红嘴唇,最后将鼻子安放在准确的位置。
我离开家的时候已经过了8点。
我身边的座位上放着从厨房拿来的切肉刀。
我好像是在银幕上观察着自己似的,不知道我是谁。我来到自动化界面公司,把车开进停车场后,绕过一排排汽车,进了大楼,乘电梯来到了我的办公室里。我一直将刀子举在面前,明白无误地公开我的计划,无意对此次行动进行任何掩饰。令人悲哀的是,仍然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更没有人进行劝阻。
我坐在办公室里,将刀子摆在面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直等到1点钟。
5分钟后,我站起来,穿过走廊来到卫生间,走进了第一间厕所。我本来以为我会紧张,结果并没有。我的手既不出汗,也没有发抖,我十分镇静地站在那里。其实这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若是回心转意还完全来得及,只消立即取消计划,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可是我想让斯图尔受到伤害。
我决心让他死。
我暗暗对自己说,如果他走进我隐藏的这间厕所里,我就杀了他;如若他走进别的厕所,我就永远不再想这件事。
我将刀子攥得更紧了,并且开始出汗。嗓子似乎在冒烟,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努力咽下了口水。
这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我的心在砰砰直跳,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害怕。心跳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异常响亮,我怀疑斯图尔是不是能够听到它。
脚步声穿过瓷砖地板,渐渐向我逼近。
假如这个人不是斯图尔怎么办?假如其他人走进卫生间,看到我扮成小丑的模样,拿着切肉刀站在厕所里,他们会怎么想?我该怎么办?
脚步声在我的厕间门口停了下来。
金属门被拉开了。
斯图尔走了进来。
刹那间,他惊呆了。我毫不犹豫地向他刺去,但是刀子无法轻易进入他的身体,它受到了肌肉和肋骨的阻碍。我努力将它拔了出来,再次用力刺去。这时他已经顾不得吃惊了,因为他已经开始狂呼乱叫起来。我腾出左手压住他的嘴巴,迫使他安静下来,但实际上即使他不喊叫,空旷的卫生间里回荡着的激烈的打斗声也足以令人毛骨悚然。我把他压在墙角,他拼命地挣扎和跟打,试图逃跑,鲜血流淌得到处都是。他向我的右膝猛踢了一脚,几乎使我摔倒;接着又一拳击中了我的脑部。刹时我感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可是已经晚了,一切已经成为无法挽回的定局。我只能继续向他奋力猛刺。
我此时的感觉并不像原先想象的那样好。我没有体验到满足感,没有品尝到正义得到伸张的喜悦。我只是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冷血杀手。在我原来的计划中,我想象这一幕应是故事中的高潮,我应该为“我”这位英雄而喝彩,因为他终于使恶霸得到了应得的下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是血腥、肮脏、丑陋的一幕:他疯狂地希望挽回自己的生命,尽管我已经不再想杀他,却彻头彻尾、无法挽回地完成了这一过程。
他终于倒下了,脑袋重重地碰在金属门框上,额头上又涌出了一注鲜血。他的挣扎逐渐衰弱,直至最后变得无声无息。我也受了伤。如果他动作再快一点儿的话,刀子早已被他抢了过去,这件事情将会是另一种结果。
他突然猛击我的脚趾,我向后退了几步,歪倒在便池上。我翻身起来,又向他脸上刺了几刀。
他的身体疯狂地抽搐了几分钟,终于一动不动了。
我从他的鼻子上拔出刀,又有一股鲜血和一些粘稠的灰色块状物涌了出来,流到了我的鞋上。
我该怎样向服装租赁商店解释呢?我这样胡思乱想着。
我站起来,用卫生纸将刀上的血迹擦干净,跨过斯图尔的尸体,从厕所里走了出来,将金属门紧紧地关上。他的脑袋和一只胳膊从厕所底下露出来,紧挨着小便池旁边的台阶,但是我已经顾不得这些了。此时此刻,我实在无法掩藏尸体,甚至无法对所发生的一切稍稍进行一番掩饰。
这时我几乎丧失了所有的感觉:没有内疚,没有恐惧,没有慌乱,也没有兴奋,什么都没有了。我想也许我会感到震惊,可是实际上也没有。我的头脑似乎非常清醒,思维十分正常。事情的发生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但我还是坚持按照我的计划执行。我走出卫生间,来到大厅,乘电梯下楼,从大堂里走了出来。
但是当我开始四处寻找我的汽车时,我其实已经走过了它停放的地点。我站在人行道上,茫然若失地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我的实际状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很多。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扔掉了刀子,浑身发抖,泪水模糊了双眼。我依然清楚地感受到刀子穿过肌肉插进骨头上的感觉、我的手压住他不断乞求的嘴巴时的感觉、以及他垂死挣扎的绝望表情所产生的惊心触目的感觉。我还能将这些刻骨铭心的印象和感受从记忆中抹掉吗?
我茫元目的地在街头转悠。如果注意一下自己的装扮,我也许会发现我现在的模样有多傻。但此刻我无论如何都顾不上考虑个人形象了。
我只是在不停地想着:我杀了人,我剥夺了一个人的生命。
我现在才意识到我对斯图尔除了工作之外一无所知。他结婚了吗?有没有家庭?或许他的小儿子或者小女儿双手扶着白色的栅栏,站在家门口等待他回家吃饭。我感到内疚和恐惧,心里空落落的十分郁闷和凄冷。杀人那一刻的勇气和毅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其厌倦和无尽的失望。
我究竟干了些什么?
我身后突然传来了警笛声。
是警察。
“鲍勃!”
我循着声音望去。
我看到那个目光冷峻的男人正在穿过马路向我跑来。
我感到一阵惊慌,同时夹杂着恐惧,我想跑却又不能,只好转过身面对着他。
快到我身旁时,他放慢了脚步,朝我咧着嘴笑,“你杀了他,对吗?”
我尽量抑制住惊恐的神情,表现出不知所云的样子问道:“你指的是谁?”
“你的上司。”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鲍勃。你很明白我的意思。”
“不,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了。最奇怪的是,他的笑容里好像没有丝毫恶意,“别怕,你知道我一直在跟踪你,你知道为什么。”
“你错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通过了加入组织的仪式,你已经加入了我们。”
恐惧笼罩了我的全身,我突然想,我不应该将刀子扔掉,“加入了?”
“你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我就像突然解出了一道困扰很久的数学题那样恍然大悟了,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我说:“你也是一个受到冷落的人吗?”
他点点头,“不过我们自称为恐怖分子。平民恐怖分子。”
我现在的感觉和刚才不同了。我有点儿迷惘,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好是坏,“你们有很多人吗?”
他又笑了笑说:“是的,我们有很多人。”他意强调了一下“我们”。
“可是——”
“我们希望你加入。”他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了对我说,“你已经切断了与他们那个世界的一切联系,现在你已经是我们这个世界中的一员了。你从来就不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你只是觉得必须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罢了。要知道,现在你已经不再需要那样做了,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会记得你,从此以后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了。”他那冷峻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们都做了同样的事情,也就是你刚刚做的那件事。我也干掉了我的上司,还有我上司的上司。当时我觉得很孤独,但是……我发现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还有许多人也同样如此。因此我认为我们应该组织起来。我第一次在海岸市场看到你时,就知道你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可是我知道你还在寻觅,你还没有找到真正的自我,所以我一直在等待着。”
“可是你并不认识我啊!”
“我不仅认识你,我还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以及你对于服装的品位;我知道有关你的一切,同样,你也知道我的一切。”
“你的名字除外。”
“菲利普。”他笑道,“怎么样?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说得对。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充盈在心头,这种感觉好极了。
“你加入我们吗?”
我转身向大街上望去。看着自动化界面公司那镜子般的外观,慢慢地点了点头说:“我加入。”
“噢!”菲利普向空中挥了挥拳头,笑得更开心了,“你是一个胜利者,而不是一个罪犯,你不用为此而遗憾。”然后他伸展着四肢,以胜利的姿势欢呼雀跃着,“这座城市必将属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