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下午三点,暮夏的烈日不懈余力地喷洒夏季最后一个月的炽热。
火红的操场上弥漫着一股被烤化了的塑胶气味。
E408的四人被罚没收武器两天,明天下午再补今天课上的内容。
宓茶去买了水,站在跑道外看着被罚跑的三人。
高一的两个班正在上体育课,学生们好奇地打量她们这一对奇怪的组合。
“她们是体训队的吗?”
“体训队也不该只有三个人呀。”
带队的体育老师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看见了吗,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以后上课都给我安静点,不然我也罚你们跑圈。”
四百米的操场,二十五圈即十公里,这绝不是小数字,哪怕沈芙嘉和柳凌荫都是攻科的学生,也耐不住头上炭烤般的骄阳。
空气热到了扭曲。
这样的天气走两步身上就是一层黏腻的汗,更别提她们刚从恒温25度的训练室里出来。
猛地一个反差,让人一下子有些吃不消。
严煦的情况最糟糕,虽然她只有十圈,但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她的体能很差。
第五圈起她的唇色发白了。
宓茶跨过半个操场追上了她,扶着她喂了点水。
“慢慢跑,”她从口袋拿了一块巧克力拨开了塞给严煦。
严煦脸上的一对眉不适地蹙了蹙,显然不喜欢别人离自己太近,可她没有余力拒绝,还是就着宓茶的手吃了。
见她累成了这般模样,宓茶纠结了一下,又小声道,“我们走一会儿吧,反正老师不在。”
严煦喝了点水。她累得没法说话,原先有些苍白的脸如今充血发红。
她没有回答什么,把瓶子还给宓茶之后,又固执地往前跑去。
那速度慢得像走,可她到底还是在跑着的。
今天班主任的那番训斥,刺耳得让她没法停下。
沈芙嘉和柳凌荫跑得比严煦快上许多,现在已经到了第八圈。
宓茶倒不太担心她们,她看完E407的资料后,往后翻了一页,扫到了她们小组的组员成绩。
严煦,法师。高一以来能力分数全都在250+
沈芙嘉和柳凌荫的能力成绩同样出众。
不仅是她们组如此,高三一班各科成绩皆十分优异,能力平均分可以达到210以上。
这是300分的大科,总分能排到年纪前48的学生们,不会允许自己在这种大科上被人拉分。
宓茶抱着三瓶水,她被剥夺了法杖,但此情此景看起来依旧像个牧师。
看见谁停下来喘气了,她就抱着水跑过去,再给人塞一颗巧克力。
她没有跟着同伴一起跑,宓茶清楚自己跟不上她们的速度,她的体力两圈就会告罄。
班主任走之前的那句话点醒了她。
她是个牧师。
牧师必须跟着团队,但不该跟着战士一起冲锋陷阵。
只要还有战力存在,她的任务就是支持。
柳凌荫跑到第十五圈的时候,把手上的负重镯摘了下来,递给了宓茶,第二十圈时她脚上的负重镯也到了宓茶怀里。
二十二圈,沈芙嘉喝了两口水后倏地呕吐。
“会长!”宓茶大惊,她记得沈芙嘉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有些感冒。
沈芙嘉摆手,止住了宓茶还未出口的话,继而抬手擦了擦嘴角,接着朝前跑去。
她的神情有些古怪,像是在不甘什么,又像是在和谁怄气,那双眼里的目光不似往常温和。
宓茶想到了昨天晚上沈芙嘉扔草莓时的眼神。
可她现在又在和谁生气……
宓茶不懂,之后的沈芙嘉一次都未停,一口水也没有喝,只是不停地绕着操场跑去。
烈日之下,柳凌荫是第一个跑完的。
她扶着操场一角的大树,仰着头灌水,那头华丽的长卷发被汗水湿成绺状,不少粘在了她的脖子后。
她喝完了一整瓶,意识到没有水了之后啧了一声,猫眼一横,瞅到了两米外的垃圾桶。
宓茶正想接过空瓶,就见柳凌荫舔着嘴唇,随手一掷,那塑料瓶便精准地进了垃圾桶中。
“我歇会儿,她们跑完了你叫我。”
她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脸上的淡妆全花了,粉底被泉涌似的汗刷了下来,可她没有精力去在乎,连头发会不会被树皮弄脏都不管不顾,整个人彻底放松靠在了树上。
要不是怕坐下来心脏受不了,柳凌荫甚至可以在操场上睡觉。
“好。”
宓茶应下了。
她忽然觉得,现在的柳凌荫比抱着她叫她宝贝时要真切不少。
那双累得半眯着的猫眼不似之前妩媚精致,眼线全然被汗水花得晕染开来,但看着慵懒率性。
她有几分宓茶见过的重剑士的模样。
爸爸说过,能力依心而醒,虽不分好坏,但多少看出一个人的秉性。
选择重武器的人,大多心肠也粗,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本性直爽豁达。
这话不假,虽然宓茶并不知情,但和沈芙嘉相比,柳凌荫的确做事更决绝一些。
那包饼干沈芙嘉选择放起来,而她直接扔掉。
树荫下,柳凌荫把自己和树干支成了三角形,歇下了。
没过多久严煦也结束了自己的十圈,她将眼镜勾在手上,擦去了脸上的汗水,绕着操场缓行平息。
唯独沈芙嘉依旧未停。
二十五圈最后一圈,宓茶在终点等着她,她提前将手里沈芙嘉的那瓶水盖子拧开,预备着一等沈芙嘉过来就接住她。
眼见沈芙嘉愈来愈近,可当她抵达了终点之后,却越过了宓茶,继续向前跑去。
第二十六圈。
宓茶愣了一下,她追了上去,“会长,你已经跑完了。”她以为沈芙嘉漏数了。
“你们先…回去吧。”沈芙嘉不停,她喘息一口,“我再跑一会儿。”
她身上流汗流得厉害,比柳凌荫出汗更甚,偏偏脸色不红,反而有些发白。
“可你刚才都吐了,今天回去休息吧。”宓茶担忧蹙眉,“下午那么热,你跑太久会中暑的。”
“你们先回去吧。”沈芙嘉还是这句话,“我再跑两圈就停,等芝忆她们下课。”
沈芙嘉喝水是最少的,只有刚才呕吐的时候漱了下口。看她此时的状态,分明是已经累得不行。
宓茶不懂,她明明已经很不舒服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跑下去,这样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当然不懂。
彼时的宓茶根本不了解沈芙嘉温和的眉眼下掩盖着什么,直到很久之后,宓茶才发现:
E408之中,最骄傲的不是柳凌荫,最执着的亦不是严煦,而是沈芙嘉。
她是个极度高傲的野心家。
沈芙嘉入校时没有去看自己的成绩排名,她本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她的成绩虽然比不上严煦、陆鸳,但是也一直能在奖学金的边缘徘徊。
可是第十七名——
当班主任今早排座位时报出她的名次时,沈芙嘉脸色立马变了。
这个成绩放到年级里尚可,但放在班级里,她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等生。
沈芙嘉的爸爸是公司职员,妈妈虽然在锦大当老师,但只不过是给大一新生上心理健康课的边缘教师。
论家境、论天赋,她在这个学校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既如此,她就绝不能允许自己的成绩再沦为平庸。
为什么会考得那么差、为什么、她哪里失分了,这不该是她的成绩……第十七,入校以来,她从来没有考那么差过。
她高二期末的时候在干什么,疯了么,她都学了些什么,刷了几套题,练了几次剑,还记得自己要升锦大么,还记得锦大的专业线么。
如此差劲,这不是她,这不是沈芙嘉的分数!
第一节下课之后,沈芙嘉立马申请了武器使用权,整个中午都没有回过寝室,一直待在训练室里。
高三,现在是高三,是所有学生都拼了命往上冲的高三,距离升学考只有八个月。
她不能懈怠,她要进锦大、要从容光鲜地进入锦大,必须把成绩保持在前十。
像这样糟糕的排名,绝不能再出现一次。
另一边严煦恢复了点血色,她从宓茶手里拿过了自己的水,对宓茶道,“既然都跑完了,我就回去了。”
她还有单词和咒语没背,马上又是省里的数学竞赛,她并不想在这里和沈芙嘉耗。
念着宓茶今天一直帮她送水送糖的份上,严煦劝道,“你也回去吧,柳凌荫都走了,沈芙嘉是攻科学生,她清楚自己的身体,你待在这里除了浪费自己的学习时间,别的毫无意义。”
宓茶一扭头,这才发现原本在树荫下休息的柳凌荫真的离开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一声招呼都没有打,
她再回头用目光去追沈芙嘉,发现对方已然和自己离了半个操场。
沈芙嘉用行动表明,她不需要宓茶。
“那好吧,我们一起回去。”宓茶擦了擦脸上的汗,她在太阳底下也跑了不少路,现在浑身汗津津的,肚子也饿了。
严煦说得对,她在这里也没什么作用,会长那么优秀,肯定能自己安排好自己的事情。
严煦嗯了一声,两人一起回了宿舍。
……
当天晚上,沈芙嘉很晚才回来,她一回到寝室就进浴室洗澡。
宓茶等她擦着头发进门后,一骨碌从自己的床上爬了起来。
“会长,你在外面跑了一天吗?”她问。
沈芙嘉显得极其疲惫,但听到这话,还是对宓茶露出了点笑容,“怎么可能,我还没有强到能连续跑八个小时。”
“那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宓茶更担心了,“差一点点就要门禁了。”
连严煦都回来了沈芙嘉还没回来,宓茶差点以为沈芙嘉晕倒在操场上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沈芙嘉用毛巾包裹住了自己还在滴水的头发,走到位子上翻出了吹风机,“我跑完之后去图书馆看了会儿书。是查寝了吗,下次我会回来得早一点。”
她拿上了吹风机,往客厅走去吹头发,路过宓茶床位时,见宓茶还趴着看自己,沈芙嘉遂冲她安抚性地笑了笑,“时间不早了,晚安。”
既然人已经回来,宓茶也就安下心来。
她重新把自己的床帘拉上,一看时间十一点半,该睡觉了。
……
然而这疲惫的一天远没有结束。
是夜,宓茶睡得正香时,寝室里忽然发出一声巨响,一种重物落地的突兀声将她一瞬间从梦中拉醒。
宓茶揉了揉眼睛,本以为是谁床上的东西掉了下去。
可床帘拉开,黑暗之中,倒在地上的赫然是一个人影。
那具身体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长发凌乱地铺撒了一地,仿若失去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