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儿滴滴答答敲在沟瓦上,清脆的一片响。屋子里却寂静,夜里冰冷,周身像泡在冷水里发着寒,视野里烛光朦胧,蜡烛泪一滴滴落在瓷盘上,层叠地凝成一朵朵梅花印。离开沈玦他又能去哪呢?有人的地方才叫家,没有沈玦他就没有家了,他又成了一个没有根蒂的浮萍。
夏侯潋垂着头,松了握住沈玦腕子的手,心直沉下去,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枯井。
然而,刚刚松手的那一刹那,他的手又重新被握住。
他惊讶地望向沈玦。
“夏侯潋,”沈玦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是不是有病?”
他转过身来,一步一步逼近夏侯潋,森森烛影映着他的脸,是冰冷的滟然。夏侯潋被他逼得后退,渐渐没了退路,后背压在立柜上,云头铜栓子戳着他的腰,微微的疼。沈玦揪住他的衣领,咬着牙道:“娘娘腔?大小姐?夏侯潋,亏你想得出来!”
沈玦离他太近,几乎脸贴着脸,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沈玦温热的呼吸。他不敢正视沈玦,沈玦每一个充满恨意的眼神都能让他痛不欲生。
他沙哑地开口:“少爷,我没有哪里可以去,你杀了我吧。”
他闭着眼等沈玦的发落,那一瞬间显得格外的长,心在炉锅里煎熬。窗外夜风拂过,新发的枝叶拨剌剌地响。在那片风雨交织的静谧里,夏侯潋的下巴忽然被沈玦捏住,被强迫着抬起头,唇上抵上同样的温热。
夏侯潋猛地睁开眼,眸子几乎缩成一条细线。
他没有等来发落,他等来了一个吻。
一瞬间,万籁俱寂。
那是一种温热又柔软的触感,轻轻碾磨着,像是试探,又像是安抚。他的唇瓣被沈玦含在唇间摩挲,极尽温柔,深藏着多年敢思不敢诉的思慕。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在那里。沈玦还在继续,滚烫的舌尖撬开夏侯潋的牙关,径直探了进去。夏侯潋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后脑勺撞上柜门,“哐”地一声响。
沈玦仍不放过他,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按住他的后脑,一半是钳制一半又是安抚,他的手在他后脑轻轻按摩,舌尖又在肆无忌惮地深入。夏侯潋从来没有遭遇这样的阵仗,活了二十五年,嘴巴除了说话喝酒吃肉,没干过别的事情。他想要挣扎,心里却又渴望。这滋味蚀骨销魂,比酒更让人沉迷。
他被吻得倒不过气来,直到腿颤身摇的时候沈玦才松开他。灯火中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的脸皮都像烧红的烙铁。夏侯潋看见沈玦艳若桃李的唇瓣,脑子更是轰然一声巨响,浑身上下热血沸腾。
“少少少少少……”他紧张得舌头直打结,话儿都说不明白。
沈玦却镇定自若,他一方面觉得幸福,一方面又觉得苦涩,兜兜搭搭这么久,原来夏侯潋也喜欢他的。天意真是作弄人,把他们折腾得晕头转向天爷才欢喜。对着灯细细看夏侯潋,这才看见他刘海底下的伤。他磕得太实诚,脑袋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豁口,都不知道会不会留疤。沈玦吹了几口气,问他:“疼不疼?”
夏侯潋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觉得这吻简直像从天而降一个馅饼,砸得他神魂都出了壳。血潮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沈玦吹几口气,又让他情难自已。他抓住沈玦的手臂,使劲儿喘了几口气,道:“少爷你没发烧吧?你……你喜欢我?”
这么大喇喇地说出口,沈玦终于红了脸,别过眼,咳了一声道:“你有眼睛不会自己看么?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还问这个。”
“什么时候的事儿?”夏侯潋直愣愣地问。
这让沈玦怎么答?难不成说打小就上了心么?沈玦埋怨地横了他一眼,转过身道:“什么什么时候,我哪知道,总之肯定比你晚。”
夏侯潋半天没吭声,沈玦回眼瞧他拧着眉,倒不像很高兴的样子,心里挣扎了几下,偏过头不情不愿地道:“应当也没有晚多久。”
“少爷……”夏侯潋低低唤他,“要不今儿这事儿,你还是忘了吧。”
这话儿听在他耳里简直像晴天霹雳,他猛地转过身,把夏侯潋抵进墙角,满眼都是狰狞,“你什么意思?”
夏侯潋静静看着他,低声道:“有违天伦,对你不好。”
“……”沈玦眼睛里的狰狞慢慢消退,沉默了半晌深深叹了一口气。夏侯潋这家伙,年纪轻轻却跟个老妈子似的,满脑子的迂腐念头。伽蓝长出这么根苗儿来也真是奇了,沈玦缓了口气,问道:“那刚刚在床上那事儿,你是也打算忘了?”
夏侯潋浑身一僵,之前在床褥上见的那两滴血像两根针,扎入心头。
沈玦垂着眸,语气里带了哀怨,“阿潋,你得了我的身子,便想跑么?”
夏侯潋忙道:“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夏侯潋脸红得像刚从炉锅里爬出来的,他支吾了一下,问道,“你、你那里还疼么?”
沈玦知道他们这事儿算是成了,夏侯潋这辈子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垂眸帮夏侯潋整了整衣领,湿哒哒的,是刚刚在雨里淋的,他道:“没事儿,倒是你,穿着湿衣服,当心冻病了,走,带你回去换衣裳。”
“少爷,”夏侯潋却不动,拉住他袖子,定定看他眼睛,“你要想好了,跟了我,要受委屈的。”
沈玦微有些怔忡,灯影里夏侯潋神色郑重,他这才明白为何知道他们两情相悦夏侯潋也没有多余的欢喜,他并非头脑迂腐,食古不化。
他是怕他受委屈。
“不委屈,”沈玦眸子里都是融融的春意,“一点儿也不委屈。”
夏侯潋拉下他的手,道:“这眼前头一件就是委屈。少爷,你跟了我,没有八抬大轿,也没有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咱们是男儿,你又是厂督,千万双眼睛盯着你,更不能把事儿宣扬出去。不过……”夏侯潋将他鬓角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脸庞,“我肯定待你好。明日咱们便去祠堂祭拜咱娘和兰姑姑,把这事儿跟她们说了,再挑个好日子办一桌酒,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夏侯潋明媒正娶的媳妇儿。”
沈玦:“……”
他简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忧愁。这事儿让他为难,该怎么让夏侯潋心甘情愿从了他。他万没有想到好不容易把媳妇儿追到手,还要想法子让他接受自己是媳妇儿。或许得择个时机办了他,他得了趣儿,自然便从了。
夏侯潋还在那絮絮叨叨,“我们可以找莲香姐当咱们的媒人,我再置办婚书和聘礼,这三媒六聘就齐了……”
沈玦咳了一声,道:“祭拜的事儿还是缓一缓吧,我怕你娘她老人家受到惊吓。”
“这你不用担心,我觉得她挺喜欢你的,要不然当初也不能一见面就把静铁给你。”夏侯潋笑了笑,说,“况且她不同意也没法子,最多托梦来骂我两句。”
沈玦想她老人家该托梦来骂他。
“还有,少爷,你得改口叫娘了。”夏侯潋嗓音轻轻,好像生怕唐突了他。。
沈玦颇有些不好意思,点头嗯了一声,瞧夏侯潋嘴唇有点发白,料想是雨里跪了那么久,冻着了。撩袍踅身往外走,道:“婚嫁的事儿明儿再说吧,走,回去换衣裳上药,等会儿冻病了有你好受的。”
夏侯潋说好,提步想要跟上,脑袋忽然发起晕来,他想这回真是着了道了,几百年没有生过病,今夜竟中了招。他靠着立柜喘了口气,腿脚突然也发起软来,他这才发觉不对劲儿,脸颊流下两道温热的液体,茫然地用手一擦,却见满手鲜血,登时懵了。
跨过门槛,夏侯潋还没有跟上来,沈玦皱了眉,返过身寻他,“怎么还不……”话戛然而止,屋子里夏侯潋背抵着立柜捂住口鼻,鲜血一滴滴从指缝里流出来,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一个血点子。他的眼睛也流着血,在脸颊上绵延出两道血痕,烛火下照着,万分狰狞的模样。
夏侯潋勉强站着,腿脚彻底不听使唤了,身子靠着立柜往下滑,沈玦上前搂住他,吓得魂飞魄散。
“阿潋,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夏侯潋想说话,喉头被血哽住,说不出口。四肢越发麻木起来,像被压着千斤重担,使不上劲儿。视野越来越模糊,沈玦唤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好像整个人都沉进了黑乎乎的水里,一切都和他隔着一层,他越落越深,越坠越远。
恍惚中,他又听见那久违的呼唤,万分辽远,隔着遥远的彼岸,跨过生与死的界限传来。
“小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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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鸢伸手摸摸持厌的额头,他蜷在被子里闭着眼,一张脸苍白得像冰雕,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层阴影,说不出的憔悴。
“哥哥服药的时候都很安静呢,一点也不像旁的刺客,发疯的发疯,撒泼的撒泼。”百里鸢撑着下巴望着持厌的睡颜,“极乐果会让人产生幻觉,你说他会看见什么?段先生。”
外面刚下过雨,地上泛着粼粼的亮光。段九望着青黝黝的夜空,什么也没说。
“你在等什么?”百里鸢问他,“等夏侯潋的死讯么?”
“是啊,”段九长叹了一声,“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要死了,我心里难过。这个孩子从小就顽皮,刀谱不好好背,刀术也不好好练,到了十二岁还是个半吊子。我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将他培养为下一代伽蓝住持。”
百里鸢坐在椅子上晃着腿,“他怎么能和持厌比?”
“能。”段九笑了笑,说,“持厌十四岁刀术便达到宗师水准,弑心满怀希望带着他进雪山参拜先代阎罗,你以为他是为何铩羽而归。”
“我爹娘不喜欢他,我知道。”
段九摇摇头,“是因为他没有心。没有心的人没有软肋,不能成为阎罗的傀儡。那时候的持厌是一把纯粹的杀器,我见了他便知道他无法成为伽蓝住持。可是夏侯潋可以,他的软肋太多,随便挑一根都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的刀术不是很差劲么?这么差劲,怎么震慑其他刺客?”
“我原本也不想选他。可弑心乃叛逆之徒,我必须找到足够强大的刺客替代他。然而八部除了迦楼罗和紧那罗换代频繁,不足以担当大任。迦楼罗肆意妄为,我行我素,紧那罗笑里藏刀,城府极深,都不是合适的人选。若从孩子里挑拣,放眼整个伽蓝村,要么是大字儿不识的乞丐,要么是到了村子里还偷鸡摸狗的流氓,伽蓝的孩子的确可以成为一把利器,却绝不足以驾驭旁的利器。矮子里拔将军,也只有小潋稍稍能入眼。”段九道,“但这小子的不学无术让我震惊,三次刺杀三次失败,要不是有前辈帮衬,他早已命丧杀场。”
“所以你借弑心的手锻刀?”
“不错。真正的利刃必以仇铸,必以血锻。我向弑心推选了他,弑心杀其母,成利刃。”段九缓缓闭上眼,“而我只需在合适的时机告诉他真正的凶手是弑心,再助他诛杀弑心,伽蓝便可平稳换代。”
“你告诉了他,但没想到,他杀了弑心之后就逃之夭夭了。弑心那个慈父还给了他七月半的解药,让他完好无损地活到了今天。”百里鸢眼里浮起嘲笑的神色。
“不,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他。那日我去寻他,他却喝醉了酒,神志不清,满嘴胡言。大仇得报便如此荒唐,喝酒嫖妓,五毒俱全,果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段九的眉头深深皱起,“但我没有想到,半年后,这小子突然归来,杀了弑心。”
“是谁告诉的他?”
“不知道。他杀弑心之后,改头换面逃离伽蓝。持厌也在雪山失踪,我派去截杀持厌的刺客统统失踪。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弑心真正的用意。”
“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送他的孩子逃离伽蓝么?住持死,伽蓝大乱,这是逃跑的好时机。”百里鸢蹲下来戳持厌的额头,一戳一个淡红的印子,“可是你错了,持厌没有七月半的解药,我捡到他的时候,他正七窍流血呢。弑心就是让持厌来杀爹爹的,他要夏侯潋活,要持厌去死,持厌帮夏侯潋灭了伽蓝,夏侯潋就可以安安稳稳活下去。”
“哦,是这样么?”段九抚着窗台,低低叹道,“倒也有道理,持厌一出生便是弑心选定的杀器,他天生便是为了杀百里家的阎罗而活。”
百里鸢端详持厌的睡颜,许是被她戳的,他睡得不安稳,眉间紧紧皱着。百里鸢歪着头帮他抚平眉锁,喃喃道:“哥哥好可怜,幸好我捡到哥哥了,我要带他和姐姐一起回雪山,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住在一起。”
“阎罗,你不应当如此眷恋私情,”段九伸手接住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我老了,重整伽蓝耗费了我太多心力,我经年不愈的刀伤正在带走我的生命,现在无论是烟叶还是极乐果都无法镇疗我的伤痛。”
百里鸢掉过头,望着段九黑沉沉的背影,“你快要死了么?”
“阎罗,我已为你遴选了新的八部,他们会代替我为你震慑所有刺客。”段九收回手,冰冷的雨水在他指间滴落,“接下来,我会为你杀了沈玦,扶持愿意与我们合作的厂督上任。路我已为你铺好,伽蓝的未来在你手里,阎罗。”
百里鸢站起身来,默然无言。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独自站在临北侯府的废墟里,漠然望着断壁残垣下扭曲的尸骸,那里面有她的父母,三个哥哥,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这个男人从漫天血色的红霞里走来,站在重门之外对她遥遥作揖。
“伽蓝段九,愿为新任阎罗肝脑涂地。”
百里鸢轻声道:“我会好好安葬你的,段先……”
百里鸢的话忽地一滞,她的腰后传来坚硬的触感和丝绵破裂的声音,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她身后直起了身。段九迅速将她拉到身前,大声一喝,尖利的呼啸声掠过耳边,一支黑色的短矢划破冰冷的空气,穿入持刀人的肩膀,将他钉在墙上。
木刀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段九拾起木刀,用手指轻轻摩擦木刀锋利的刃口,叹道:“持厌啊,小潋教了你很多东西,你学会了削木刀,还学会了伪装。”
百里鸢摸摸后腰,袄子破了,她摸到底下的锁子甲,触手冰凉。
“小潋要死了么?”持厌低声问。
“哥哥,”百里鸢轻轻喊他,“我给你机会,我不罚你。你不要想夏侯潋了好不好,夏侯霈要他不要你,弑心也要他不要你,你为什么还要喜欢他呢?我才是你的妹妹呀,我们一样,都是被家人抛弃的人。”
段九燃起了烛火,黝黯的屋子盈了光,墙上落了拉长条儿的人影子,随着摇曳的烛火满屋子的晃动。持厌抿着唇把短矢从肩膀上拔出来,鲜血迸溅,百里鸢想过去,段九伸手拦住她。
“持厌,你还有机会,去杀了沈玦,我给你自由,让你去见夏侯潋的骸骨。”段九道。
持厌没有理他,捂着肩膀推开门往外走,冰凉凉的空气浸透中衣,墙外传来马蹄声,一声声很均匀,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恍惚间他觉得心慌,心在腔子里收缩,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他喘着气,可连凉气都呛口,喉头一甜,有温热的液体从嘴缝里流出来,紧接着是眼睛、鼻子、耳朵,白纱交领上沾了血,在昏沉沉的夜色里像悄无声息绽放的红梅。
他终于跪了下去,闭上眼,倒进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