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雨来急

江南夏日,雨来则骤。夏侯潋到徽州府的时候,正赶上雨脚如麻的时节。细细密密的雨点儿扎在青石路上,像密密麻麻的针脚。乌蓬小船在水气氤氲中沿着河道前行,夹岸是乌瓦白墙,绿柳红芍。

万春楼临着河岸,底下几艘画舫都是他家的,可以说是徽州府最大的伎馆。白天不待客,却也松泛不下来,轮值的小厮们要采买新鲜蔬果鱼肉,厨子忙着做不讲究新鲜的凉菜。

夏侯潋是专门伺候小娘子月奴的小厮,活儿没那么重,坐在门廊底下偷懒。

月奴如今是万春楼头等风光的人物,风头甚至要盖过花魁娘子。因为她马上就要嫁给新近衣锦还乡的老将军陆擎苍了。上个月陆擎苍来楼里听曲儿,一眼就瞧中了帮花魁娘子抱琴的月奴。这是天大的好运气,月奴被卖进万春楼也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十三岁的年纪,苞还没有开,正学着打杂的事儿,没想到一眼就被陆擎苍看上了。

到有钱人家当姨娘是楼里的姑娘们做梦都想的事儿,没想到被月奴这么一个打杂的小丫头碰上了。姑娘们明面儿上不显露,暗地里不知说了多少酸话。

十三岁的丫头,还不知道什么。她只知道被爹娘卖进伎馆应该难过,却还不知道嫁给六十岁的将军应该高兴。夏侯潋便是为了她新买进来的小厮,要跟着她一同陪嫁进陆府的。前日陆家来送彩礼,幢幢灯火中,月奴仰着巴掌大的小脸儿,低低问了夏侯潋一声:“小潋,你怕吗?”

我怕什么,该怕的是你。夏侯潋闷闷地想。

不过没有关系,夏侯潋会在陆擎苍碰月奴之前杀了他,或者被他杀。总而言之,这个新婚之夜都没法儿成了。

“有这闲工夫担心旁人,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夏侯潋仰起脸,看见秋叶慢慢走近。

他像夏侯潋肚子里的虫似的,每回只要看夏侯潋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秋师父,您怎么来了?”

“这回我是你们的‘鞘’。你和你娘得手之后,我会在巷子口埋伏人手,为你们断后。”

得手?夏侯潋有些发愣。他三次刺杀,三次失败。这回真的能得手吗?用脚蹭了蹭石砖缝里的泥,夏侯潋道:“您能不能去劝劝我娘,让她别这么干,我一个人也行的。大不了就一死呗,犯得着这么逼我吗?我要得手了还好,那我要是死在里头了,那陆擎苍出门也把她给砍了,一家人齐齐整整死在陆府,这算个什么事儿!”

“你娘决定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来,我可没法子。”秋叶用扇子骨敲了敲手掌心,摇摇头道。

“唉。”夏侯潋叹了口气,雨渐渐小了,徽州城在逐渐散去的雾气中露出脸来,像被揭开一层薄薄的面纱。天气好了,人本该高兴才是,可夏侯潋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松快不起来。

“师父,”他望着湛蓝的天幕,道,“你说咱们为什么非得干这活儿,有意思吗?陆擎苍确实老不正经,恁大年纪了还想娶小姑娘回家。但他戎马半生,南退倭寇,北拒瓦剌,一大一小俩儿子全死在前线。现在好不容易回到家乡,想着能颐养天年了,结果安稳觉还没睡几天,就被咱们搅合了。咱们杀了陆擎苍,岂不成了大岐的罪人?”

秋叶坐下来,笑道:“我们家小潋是个好人呢。”

“行了我知道,伽蓝之命,不得有违。我就发个牢骚罢了。”

“本来这话我不该告诉你,不过只要你不说出去,倒也无妨。”秋叶道,“小潋,你可知道是何人要杀陆擎苍?”

“他的仇家呗。他打打杀杀了一辈子,死对头铁定到处都是。”

“是瓦剌。”秋叶道,“瓦剌二十八个部落,每个部落各出一百头牛,一百头羊,只换陆擎苍的一颗头颅。战争已经结束了,朝廷和瓦剌早已议和。陆擎苍年迈,再不会上战场,瓦剌这么做并不会带来任何益处。但他们没有忘记死在战场的勇士、被陆擎苍坑埋的勇士。就算他们的君主忘了,那些失去丈夫的妇人不会忘,失去父亲的孩童不会忘。此仇此恨,唯有陆擎苍的头颅能消。小潋,你说陆擎苍该杀吗?”

夏侯潋愣了半天,才道:“咱们山上可养不了这么多牛羊。”

“更何况是是非非哪有定论?人生百代,昨日之是转眼便成今日之非,今日之非明日又成了是。我再与你举一例,太祖皇帝起于田亩之中,父母皆死于饥荒。但他成了皇帝,照样征税赋,行徭役,王公贵族高高在上,于他往日同为贩夫走卒之人依旧贱如尘泥。往日他所痛恨的成了他所躬行的,他所怜悯的成了他所践踏的,你说到底什么是是什么是非呢?”

夏侯潋不学无术惯了,被秋叶这么一绕脑袋都是晕的,“这都什么玩意儿,难道不是他自个儿变坏了。”

“因为命该如此。”夏侯霈突然从后头冒出来,长腿一跨,坐在夏侯潋边上咬了口苹果,“譬如房屋,土石为基,砖木为骨,瓦片为顶。既有房屋,便有土石,便注定有人待在最下面。同理,既有仇怨,便注定有伽蓝,注定有咱们这些人,替他们偿还那恩仇。”

夏侯霈接着道:“你不想干这人命买卖,当然可以。你看太祖皇帝不想当农夫,于是揭竿起义,推翻前朝。你自然也可以……”

秋叶微微一笑,接话道:“毁了伽蓝。”

“开玩笑。我要毁了伽蓝,咱们大伙儿都得被七月半折磨死。”夏侯潋道。

“做出选择,承担后果,这是你走这条路必须付出的代价。”夏侯霈耸肩,“要不然就乖乖去干活儿咯。”

搞了半天,还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夏侯潋气道:“说得轻巧,你俩自己怎么不去?”

“因为我们不是好人啊。”夏侯霈哈哈笑道,“想不到我生杀不禁,世人皆以迦楼罗之名止小儿夜啼,竟养出了个好人儿子。”

“滚。”夏侯潋站起身,踅进门里,不再理他们。

秋叶和夏侯霈还坐在廊下,看来还有聊天儿的兴致。

“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秋叶问道。

上回夏侯潋放跑了谢惊澜,本该被鞭打八十一鞭,打到第三十鞭就晕过去了,剩下的鞭子夏侯霈替他受了。可那时夏侯霈在大转轮王手底下受的旧伤就还未愈合,又添上了新伤,这一来二去,便落下了病根,常常疼痛难忍。

“老样子,没事儿,你别管。”夏侯霈翘着二郎腿,看阶前流成一溜儿的水珠。

秋叶瞧她这模样,深深叹了口气,又道:“陆擎苍杀伐甚重,罪业难消,如此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成为小潋的第一滴血,他必将成为天下至强之刺客。”

“你还信这个?”夏侯霈笑道。

“要淬炼出真正的利刃,必以仇,必以血。”秋叶的眼睛望过来,目光幽深,“夏侯,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陆府。

万千雨箭落入乌瓦白墙间的河中,溅起半尺来高的雨珠,满世界沸腾如潮。

屋外风雨如狂,屋内春宵帐暖。月奴低低压抑的哭声渐渐起了,和在雨中听不分明。

门廊底下,夏侯潋道:“临死之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说。”

“秋师父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呀。”夏侯潋笑问。

“滚你丫的,快进去。”夏侯霈一脚把夏侯潋踹进新房。身后有个路过的仆役惊呼了一声“你是何人”,夏侯霈拔刀转身,将最后一个字封入那人的喉中。

红烛高烧,苍老但肌肉虬结的男人跪在床头,月奴满脸啼痕,使劲拽着红被遮住自己玉白的身体。

夏侯潋有些尴尬,抓了抓头。

陆擎苍裸着半身下床。他是个魁梧的男人,身上刀疤满布,像蜈蚣横亘胸膛,比起夏侯潋,他显得更加危险,像黄泉里爬出来的鬼神。

“我早说过,心里有情郎的姑娘我不要,我要的是心甘情愿嫁入陆府的干净丫头。那老鸨太贪财,我早应该派人好好打探一番。”陆擎苍眯眼望向夏侯潋,“你敢来我陆府抢人,倒是个有胆色的。”

“将军误会了,我不是她的情郎。”

“他是我的小厮。”月奴低低出声,细若蚊喃。

“也不是。”夏侯潋左手压在刀柄上,“我来自七叶伽蓝,奉住持之命,送将军往生极乐。”

“哈哈哈哈,原来是伽蓝的人。”陆擎苍声如洪钟,“八年前我见识过伽蓝紧那罗的手段。他用蝉翼刀刺杀了我的裨将,那是一次宴席,我的裨将握着杯子低着头,大家都以为他睡着了。宴席散了才发现他脖子上的经脉已经被挑断,血流了一地。大家喝得太高兴,都没有发现。”

“紧那罗是我的前辈。”

“我血债滔天,伽蓝杀我我并不意外,我只没想到,他们竟派你这么个小娃娃过来。怎么,在你们伽蓝眼里,老夫竟比不上一个小小的裨将!”

“将军言重了,在下会让你看见伽蓝的诚意!”话音刚落,夏侯潋拔刀出鞘,千机刀光冷若冰霜。

陆擎苍一脚踹向刀架,长刀凌空,他一跃而起抽出长刀,烛火中,两柄刀刃格在一起,光芒在刀尖上流淌,冰冷如玉。

“要杀我,孩子,你还不够格。”陆擎苍瞥了眼门的方向,朗笑出声,“该让门外那个来。”

瞬息之间,两人的刀刃碰撞了数十次。陆擎苍攻击十分强悍,每一次都让千机刀发出呜呜悲鸣,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两人在滚雪般的刀光中碰撞,分开,再碰撞。刀与刀的相接发出筝鸣一般悦耳又铮然的声音。数十次后,两人后退短暂停歇,夏侯潋的虎口已经裂了。

“你看起来比月奴大不了多少,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成了我的敌人了吗?”

“十四岁,足够了。”夏侯潋喘着粗气。

“这是什么世道啊,十四岁的孩子竟就要握刀了。七叶伽蓝无人了吗!?”

“姓陆的,没人教过你杀人的时候不要说话吗!?”夏侯潋嘶声大吼,合身扑向陆擎苍,他的刀势轻盈而凛冽,仿若以翅为刀锋的黑色蝴蝶。

陆擎苍却并不急着出刀,他微微下蹲,藏刀于肘后。待夏侯潋近至三步之时拔刀而出,冷厉的弧光闪现于胸前,像沉沉黑夜里划过天幕的雷电。在两柄刃即将撞击的刹那,陆擎苍忽然拧转一个角度,身子跟着侧过,刀刃摩擦之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刀刃持续向前,划破夏侯潋左手臂,顷刻之间两人背向分离,陆擎苍举刀而立。

这精微到呼吸之间的刀势变化,只有陆擎苍如此久经杀场的人才能使出,夏侯潋避无可避。

血沿着手腕流向刀柄,刺骨的疼痛折磨着夏侯潋的神经。他听到陆擎苍道:“停手吧,孩子。十年之后,你或许能够杀了我。”

“老将军,你太天真了。当我踏入此地之时,我们之间便是不死不休!”夏侯潋转身,握刀向前,幽幽烛火中黑色的衣袂飞扬如翅,犹若飞蛾扑火。

杀人到底有什么意思?陆擎苍到底该不该死?

他不知道,也没有心思去想。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门外那个刺客死在这里!

他想要活下去!

门外,暴雨如狂,夏侯霈割断第二十个人的喉管,鲜血喷涌如潮,和雨一同溅在刀刃上,沿着血槽簌簌下流。夏侯霈转过身,面对四周惊恐的家仆,斩下绝丽的一刀。

门内,夏侯潋一刀斩下,陆擎苍旋身避让,桌子霎时间四分五裂,红枣栗子百合四下飞溅如雨。这一次他们不再用一刀决胜的凌厉攻势,而用快如鬼魅的连斩。绵密如织的刀光笼罩周身,两人犹如角斗中的猛兽,在碰撞分离的刹那间又合身扑上,丝毫没有喘息,丝毫没有停歇,磨牙吮血,獠牙毕现。

然而夏侯潋不再硬碰硬,他学着陆擎苍的刀势变化,在刀刃相接的那一刻扭转角度,刀刃偏移卸力。于是陆擎苍每一次用尽力气的一击都落空,来不及躲闪之时还被夏侯潋割伤。几十招下来,陆擎苍身上多了不少细小的口子。

死亡如此逼近之时,夏侯潋出奇地冷静。

他清楚地知道他和陆擎苍之间的差距。但陆擎苍毕竟老了,气力有限,只要夏侯潋拖下去,待他精疲力竭之时,便是夏侯潋决胜之机。

汹涌的连斩之中,夏侯潋一次又一次扑向对方,刀势连绵不绝,仿佛永无停歇。忽然,陆擎苍鬼魅一般侧身一让,夏侯潋的刀竟然落空了!

刀势一断便无以为继,夏侯潋来不及转身之时,陆擎苍刀尖朝上然后挥刀向下,落下搬山举岳般的一斩,那一瞬间忽然变得极其长,夏侯潋看见那如山如海的一斩缓缓落下,即将劈开他的头颅。

他突然明白了,陆擎苍并非敌不过他的连斩,陆擎苍只是诱使他陷入无法自拔的“势”中,待连斩成为循环,他适应于极快的节奏而无法变招的时候,便是陆擎苍反击的时刻。

这才是真正的杀场中人。他有绝强的刀术,也有绝强的谋略。

但谁说,他要止步于此!?

夏侯潋爆发出凄厉的吼叫,高亢连续又撕裂,仿佛无形之中的利刃,刺向陆擎苍的神经。这一刻他是陷于泥潭的孤狼,发出绝望的怒吼,足以震撼久经沙场的老将。仅仅一瞬,陆擎苍的刀势一涩。但这一瞬对夏侯潋来说也足够,他横刀向前,凄冷的弧光横在胸前,抵挡住那排山倒海的一击。

挡住了!

然而,刺耳的咔嚓声响起。弧光猛地断裂,夏侯潋脑子里嗡地一声,下意识地后退跌倒在地。胸前狠狠一痛,陆擎苍的刀在他胸前撕开一个裂口,鲜血汩汩流出。

千机,断了!

他奶奶的!

陆擎苍抓住机会合身前扑,夏侯潋顺手抄起一个杌子抵在身前。陆擎苍骑在夏侯潋身上,双手握刀,刀尖向下,直对准夏侯潋的面门。夏侯潋咬紧牙关,用杌子死死抵住陆擎苍,那刀尖离他仅仅只有一寸之远。

刀尖颤抖,渐渐逼近夏侯潋额头,在他眉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沿着眼窝流淌。刀尖继续向下,三寸,两寸,眼看就要到达夏侯潋的右眼。夏侯潋看到,陆擎苍苍白的眉发龙须一般张扬四射,双目赤红,犹如忿怒的鬼神。

胸前的鲜血不断流出,带走他的力量。夏侯潋咬紧牙关,额上青筋狰狞。

忽然,陆擎苍浑身大震,夏侯潋抵住的力顿时松了,愣愣的撑起身子,陆擎苍从他身上倒下来,露出身后的月奴。

月奴松了手里的断刀,跌倒在地上往后退,颤抖着唇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杀的……我不想的,可是……可是,我不想嫁给他……”

像一根紧绷太久的弦忽然松了,夏侯潋浑身都失去了气力,站都站不起来。

陆擎苍圆睁着双眼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瞪着月奴。他没有想到,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死在刺客手里,却死在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手里。夏侯潋看着他手上的劲儿慢慢松了,忿怒的双目变成了空洞的枯井,成了一具无知无觉的死尸。

夏侯潋深深吸了一口气,捡起陆擎苍的刀推门而出。

大雨滂沱,院子里的尸体堆积成山,地上血水横流,仿佛整座府邸的人都在这里了,此刻的陆府除了雨声便是风声,再无其他。那个鬼魅般的刺客背对着他仰望雨倾如注的天幕,瘦削的背影像一棵孤生的古竹。

夏侯潋抹了把脸上的血,唤道:“娘,我赢了。”

明明已经结束了,他心里一点儿高兴的感觉都没有。他不自觉又深吸了一口气,吸了满鼻子的血腥味儿。

“小潋,你是真正的刺客了。”刺客的声音有些沙哑,“男子汉当自强,娘不能罩你一辈子,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再去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

“娘……”

天空闪过一道长长的闪电,像天幕间撕开一道狰狞的裂缝。世界白了那么一瞬,就在那一瞬间,夏侯潋看到她的背上深了一片,像漆黑的墨迹。

她穿着黑衣,他辨不分明。是雨,是汗……还是血?

答案很快得到解答。夏侯潋看到地面上,夏侯霈的脚边,蜿蜒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迹,像冰冷的蛇一样爬行,和雨珠汇合,散成红墨。

夏侯霈颤抖着,如凄风中的枯叶,脊背缓缓低了下去。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