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特林克一八六二年生,是比利时籍法兰德斯一地的人,不知道生长在这个既是欧陆著名自由之地,又是欧陆著名战场的法兰德斯低平田野,对他后来的诗人一生是否有某种铸成或启示意义。梅特林克在很年轻还不懂事的年纪曾经是一名一塌糊涂的破律师,还好他很快且很勇敢地转向写作之路,这个决定日后证明完全正确,而且再符合人类的整体利益及其正义不过——想想,可消灭一个以兴风作浪为职志的烂律师,并因此换得一名美丽的吟唱诗人,天底下这样两倍划算的事真的并不常有。
从往后梅特林克的实际书写成果来看,他的确把自己律师的记忆、律师的相关所学抛得完全不留痕迹——梅特林克不仅是个诗人,还是个极度诗意的诗人,他的作品以诗剧为主,却有着极浓密的神秘主义倾向,剧中的角色和事物通常是象征的,情节是想像的,殊少现实的具体意义和具体关怀,梅特林克甚至不处理比方说人的青春流逝或爱情这一类的诗作永恒主题,基本上,他好像只关心一件事,或者说他的创作“思索单位”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命本体本身,把它置放在广漠的、深奥的、寂静的命运星空之中,看着它旋转,看着它变化流动,如同我们看蓝澄澄的地球悬浮在幽黯太空中又熟悉又陌生、又切身又疏离的画面。
因此,梅特林克笔下世界的光度总是暗的、夜间的,他的声腔总是忧郁的、像髹着一层月光似的,偶尔还会有些吓人——比方说他较年轻岁月(一八九〇年)写成的短剧《侵入者》便是这样。《侵入者》全剧只一幕寻常人家母亲重病垂危的戏,在亲人围拥等医生来的时刻,花园中仿佛响起了似真似幻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跟着天起凉风,夜莺噤声不唱歌,池塘里的鱼被惊吓出水面,天鹅也游了开去,甚至还传来好像有人磨镰刀的声音,焦急但无心理会的家人中,便只有瞎眼的老外公坚决相信,是有一个陌生人进到屋子里来了。午夜十二点钟响,座中有人起身离去,也就在这一刻,母亲断气死了。又比方说同样完成于一八九〇年的另一姊妹短剧《盲人》亦然。《盲人》写一名年迈的祭司带领着十二个盲人走回庇护所去,路经一片树林时,老祭司不支死去,留下这十二个盲人困在这树林子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对一般的读者而言,梅特林克的诗剧有个“好处”,那就是易读。他的神秘从不晦涩,象征总是又清楚又工整,这就是死亡,这就是命运,这就是人的亘古处境云云。梅特林克不是生命中夜之王国的单人探险家,不顾一切地只身深入,只留给我们难解的脚印和宛如偈语的断篇残章破碎文字;说起来,梅特林克毋宁更像个神秘旅行团的尽职向导,他总是尽力将这些其实颇难言喻的东西讲得明明白白,你若不满意于此,想对这个国度感受更多理解更多或甚至耽溺其中,那你就得选择脱团前往自己走。
这样又明白又朦胧的书写特质,在《青鸟》这部大型诗剧几近达到顶点。《青鸟》写成于一九〇九年梅特林克四十七岁的最成熟年纪,全剧分六幕十二景,完全不见彼时欧陆如火如荼上百年不熄的烽烟,纯纯粹粹是个神仙幻想故事——故事大致是,在圣诞夜前夕,穷樵夫家一对兄妹悌尔提儿和提蜜儿的不寐房里,忽然来了个神仙贝俐伦,要他们小兄妹两人帮她找到一只纯青色的鸟儿,贝俐伦神仙给了他们一顶镶大钻石的神奇小绿帽子,只要转动钻石便能看到凡人肉眼不可见(古希腊哲人柏拉图例外,之前大概只他一人看得见)的万事万物“内在”,还不只这样,这些因此变得可见的事物灵魂也同时被“释放”出来了,成为可对话、有行为能力的拟人化生命(至于意志和思考能力是本来就存在的,只是被禁锢着,我们人无从察觉罢了)。于是,悌尔提儿和提蜜儿当下便释放出面包的灵魂、糖的灵魂、火和水这一对不相容冤家的灵魂,以及最美丽、最重要也最富隐喻意义的,光的灵魂。
整部《青鸟》便是这一趟梦的赏鸟捕鸟之旅,由一对天真的小儿小女,带领心思各异的一干家庭什货和宠物,真的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包括过去时光的“记忆之乡”,人类除魅未尽尚存些许神秘可怖事物的“夜之宫”,动物植物的仅存王国“森林”,宛如奥德赛故事的享乐魅惑所在“幸福之宫”,死者静静沉睡只有小野花生长的“墓地”,还去了犹孕育于时间襁褓中升帆待发的“未来之国”。他们顺利抓了一堆青鸟,为数大概不下于候鸟季节悲伤阵亡于屏东恒春一带“鸟仔踏”一天的总量,但这些可到手的青鸟不是一夕变黑,便是宛如花落地纷纷死去,他们怎么也逮不到据说只有一只、能够在我们生活着的日光底下存活的纯青之鸟。
《青鸟》没Happy Ending,甚至也不是一对小儿小女的历险成长仪式故事,戏的结尾是提蜜儿的放声大哭,年纪稍长的悌尔提儿鼓起余勇,走到舞台前对作为观众的我们说:“如果你们有人找到青鸟,请你们好心送还给我们好吗?……我们需要它带给我们幸福,在往后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