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从二十世纪下半开始,乌托邦的形象再一次转变,成了一场梦魇,一个大号脏名词,一个末世毁灭的符号。版本非常多,我们最熟悉的便是其中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和奥威尔的《一九八四》。
赫胥黎和奥威尔的两大版本,有甚多饶富深义的偶合之处:他们都是饱经乌托邦教义争辩和实验的第一线欧洲人,书写于大致相同的年代,而他们的新乌托邦版本同样揭示了普世性大乌托邦建构完成之后对人类的可怖折磨,也就是说,他们关心的焦点,不放在心比天高的乌托邦究竟如何建构,可不可能实现的技术性问题,而直接把想像推到终点,告诉我们其可怖的后果,这是对乌托邦概念的彻底摧毁行动,一丝侥幸之心也不打算让我们存留。
更有趣的是,他们还有同样饶富深义的对比之处,好像事先约好了分进合击:《美丽新世界》和《一九八四》一左一右,一东一西,控诉的大致等同于彼时冷战年代分割我们整个世界两大阵营、两大意识形态、两大人类未来实验场的完美神话。也就是说,把《美丽新世界》和《一九八四》加在一起,正正好合成一部冷战年代的新启示录,完整世界的末日预言,人类苦心期盼并花大代价摸索了千千万万年仿佛找到通往完美世界的两条路径,至此全被打了大×,此路不通。
是的,天国不会降临尘世,完美只能是一种终极期盼,现实人生不可能存在,更负荷不起,《美丽新世界》和《一九八四》宣告了最终定谶的乌托邦除魅,但其实大致的理解,很多人老早老早就沮丧地知道了。
老早到什么时候?这么说好了,老早到人类的伊始,第一个乌托邦,也就是《圣经·创世记》的伊甸园。据说人类最早便是从乌托邦走出来的,人类的有意义历史开始于完美的破毁。
从逻辑来看,伊甸园概念是个有趣的悖论——一个完美且无所不能的神,创造了一个完美的世界,破坏完美的恶究竟从何而来?人的堕落从何而生?神为什么要安排那株结着分别善恶(没有恶何来分别?)的闯祸之树在其间?他有没有预见人终究会因此受诱犯罪?搞半天他究竟是主动的精心布置这出最原初犯罪的戏?还是被动的乐观其成再假意生气好把人给顺势逐出伊甸园?……这还可以一路列下去的一连串疑问,宗教者支支吾吾了几千年,从来就提不出个像回事的解释,而其中有个薄弱不堪但蛮有趣的说法大约是:这是神给予人的自由意志,由他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是继续生活于至福之中?抑或选择堕落之后辛苦流汗生老病死的永恒折磨?
这很容易让我们想到《美丽新世界》书中最著名也最惊心动魄的一段路,出自于那位搅乱乌托邦春水的野蛮人之口:“我要求有权不幸……更遑论变老、变丑、变无能的权利;染梅毒、罹癌症的权利;食物匮乏的权利;长虱子的权利;随时担心明天的权利;感染伤寒的权利;被种种无以言喻的痛苦所折磨的权利。”
自由,在我们“正常”的理解之中并非长这种狞猛且悲愤的模样,大致上,自由并不与明确的是非对抗,正如它不与一加一等于二或地球绕着太阳旋转对抗一样,它是善恶不明、价值冲突的嗳昧时刻支撑个人前行的火炬,但在至善的无边光明之中既无功能也不能有存在的必要——然而,这里自由的哭号,是自由的垂死挣扎,显示了自由意识到自己真正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
也写过一个乌托邦版本《华尔腾第二》(作者本人以为是正面的完美世界,因此我们会更觉不寒而栗)的行为心理学者史金纳,便在此书中通过其乌托邦创造者弗雷泽说了如此直截了当的话:“我完全否定自由的存在。我非否定不可——否则我的计划就会全属荒诞。如果你所研究的东西随意乱跳,你就不可能得出关于它的科学。”
的确如此。因此,完美和自由永远是个不可能遁逃的二选一森严问题,任何可能彼此妥协乃至于不等程度的共容都只是假象,就跟伊甸园和亚当夏娃的自由意志必然扞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