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十九世纪,人类的世界整体图样有了不再可回头的变化,其中,和乌托邦直接相关的,首先是地球上的所谓“秘境”的消失,人类在地表的探险行动告一段落,若还有什么人迹罕见之地,只剩穷山恶水,那种来自远方不为世人所知的黄金国度,或远方尚存某一处流满牛奶和蜜的沃土,可供我们勇敢出发打造完美小世界等等的高远梦想,这下子全得醒了;而在此同时,人类历史不稍歇地一路除魅到十九世纪,就连我们头顶的云端之上、星辰之间也只剩一种无止无尽的沉睡般空无——天上地下,什么都没有了,以逃遁为基调的早期乌托邦版本无路可走,人们不可抑制的完美渴望,于是又得调回头来,重新注视这个一度绝望没救的当下现实世界,得竞逐这个仅有国度的所有权使用权,好打烂掉既有一切重建,在这里,乌托邦不可避免的必须和现实的掌权者冲撞,和革命接上轨。
尘世天国,成为乌托邦国惟一仅剩的可能。
更厉害的是,到得十九世纪,人类还宣称自己已发现了历史的整体规律,绝对是真的掌握住了人类过去、现在乃至于未来的不可逆转命运,这大致可以从理性主义时代开启,把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当一个清晰的起飞点,再由卡尔·马克思把它进一步“翻转”到更现实的经济概念世界来。这种事关人类整体命运的历史哲学,完完全全把整个世界给封闭起来,所有人都得被纳入、都囊括其中,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们的说法比较接近是“不管你觉不觉醒”),于是,完美的天国不仅就在当下现实的尘世打造,而且只容许一个,就这一个。
乌托邦史遂正式由小国林立的分封制进入一统天下的中央专制时代,原来乌托邦世界那种各自求生、每个版本自己找个小天地圈起来的有限封闭世界打开来了,那种信者得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和平愉悦气息也消失了,他们要活在当下做你自己,势必就得和当下世界的所有权者摊牌;而当下世界只剩一种命运、一种完美、一个惟一的乌托邦天国,又让他们容不下彼此,得相互争战不休,就像中国人传说的养五毒一般,把毒蛇、蝎子、蜘蛛等全置放在同一个封闭容器里互咬互打,最壮最毒的才可能留下来。
于是,这种大型新乌托邦领先降临的欧陆,不得不从十九世纪进入全面革命的时代,再进一步跨入杀戮灭绝的时代,差不多要到八千万人一夕死去的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才告一段落,整整两百年时间,数以亿计的生命。
至此,我们也不得不知道了,原来天国远比地狱可怕多了。地狱只处罚死去的人,而且只限于生前多行不义的死去之人;天国害死的却是活生生的人,而且不分好歹,不论圣贤愚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