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最经典的应该就是《童年往事》后头走回大陆老家的那一段,年幼的侯孝贤温驯地陪同失忆糊涂的老祖母,在某一个天起凉风日影翻飞的午后,写实地走上魔幻的大陆回家之路。但这太容易被粗暴的黏贴各种讨厌的政治联想和猜忌,因此,我们可以改选《风柜来的人》中的另一段,四个年轻兽性大发的澎湖大笨蛋,被大城市的骗子以A片为饵,花了好几百块只依指示寻到了施工中的大楼顶层,眼前豁然就是开阔无比的整个大高雄市全景,初次见面,尚请多多关照。
米兰昆德拉所说,人在无限大的土地之上,一种幸福无所事事的冒险旅行。
我个人一直相信,侯孝贤电影世界中独特的高旷悠长之感,是一种整体性的观影感受,并非技术性地真来自他偶尔也不免风格化的空镜、长镜、远镜云云,我想这些只是他尽力想捕捉并表述如此感受的必要和不得已手法而已,真正的高旷源自于人自身,源自于一个远比现在小(年纪、知识、经验、能力等等)的侯孝贤,曾置身于一个远比现在大的世界,在那里,冒险旅行才成其可能,或更正确地说,任何的行动都有可能变成冒险旅行,像爱丽丝追一只兔子掉入那不可思议之国一般。
但无限大的土地,无限长的时光是什么意思?无限只是个抽象的概念,不是文学、电影的可感对象,无限要怎样具象地、实物地来表达呢?博尔赫斯说用实际的、有限的数字(博尔赫斯曾引用吉卜林书中的两句诗:“一座如玫瑰红艳的城市,已经有时间一半久远。”)——如此实际、有限的数字,构成了远处的界线,构成了人向前瞻望暂时性的不可思议终站,但那界线之外,仍有东西,世界仍在向前伸展,你越过一个界线,还有下一个新的界线出现,以及你还是只能猜测、想像,新界线之外仍持续向前延伸的不可思议世界……无限,便是如此由一个又一个封闭你的界线,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越界英勇行动(即昆德拉所说的冒险旅行)所真实连缀起来的“实体”,在这里,无限不再只是空荡荡的“一个”概念,毋宁更像旅程,包容着时间、装满着奇异景观,并经由实践一步一步予以揭开的漫长旅程。
如此的无限感受,由持续的界线张望和持续的越界冒险所构成的无限感受,我们会觉得熟悉,甚至起乡愁,是因为人人都有过,我们的成长,我们的人生启蒙,我们所历经的童年和青春期岁月,大致就是这么一趟不能再回头的旅程。然而,在侯孝贤这四部电影中,他不仅回忆了自身的成长,也同时记录了台湾的童年,台湾的青春试探岁月,因此,土地本身空间本身不再只是个沉默的背景,一个戏剧场域——我们整体性地回想侯孝贤这四部片子,偶然还真会生出极其具象的奇怪错觉,我们好像真的看到侯孝贤和台湾一高一矮、一大一小走一道的动人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