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分的民间故事有道德教谕的清楚成分,但民间故事是泛神论者,道德只是它万神殿其中重要的一尊而已,不是惟一的统治者。
本雅明指出来的民间故事基本特质是“务实倾向”,务实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说,务实是人不自居于世界统治者的至高位置,不强加自身的解释于自然,相反地,他承认事情的发动者是客观存在的巨大世界,是外于他意志的大自然,人只是因着世界的变化和考验作出必要的回应,见招拆招,于是世界被保有其原来复杂、歧异、无序的广阔模样,所有的细节不因为它们彼此倾轧、无法以单一的逻辑贯通、无法收拢成完美封闭体系而遭舍弃,也因此,务实体现着某种不追根究柢的谦逊,人是有限存在的,世界则是无限大的,无法穷尽,所以识趣一点早早承认就无须浪费无谓的精力心思去穷尽。
但务实者不同于虚无,虚无是一种解释不成的挫败从而衍生成的永恒怀疑,务实者则相信世界具体而坚实的存在,其间,意义、智慧乃至于道德由于都是人的产物,必然因着人的有限而有限,但仍是有效且必要的,融入于人的基本生存需求中,所以本雅明细腻地说明民间故事中道德的生动存在模样:“它或是公开地、或是秘密地具有实用功效。这个实用功效有时会以一句格言或是一条行为法则来转译,有时会转译成一个实用的建议,有时候则是一条道德教训;无论如何,说故事的人,对他的听众来说,乃是一名良好的顾问……事实上,所谓的劝告,也许比较不是针对一个问题提出解答,而是针对一段(正在发展中的)故事,提出如何继续的建议。如果我们要人给我们一份劝告,那么我们便得先叙说我们自己的故事。而且更基本的是,如果一个人要得到有益的劝告,那么他先要找到适当语言来表达他的处境……编织在实际生活体验中的劝告,便成为智慧。”
然而,务实者的第一要务终究是生存本身,而不是道德建构,道德只是人生存所需的一部分,甚至我们还可以说道德只有在有助于或至少不妨碍生存时才被讲求,中国人所说的“礼不下于庶人”,便是对生存第一现场的务实理解和世故宽容,相较于道德的有条有理和温柔,生存却是芜杂而且严酷的,相较于道德的有限,生存所面对的世界却是无限大的,生命要继续下去,故事要讲下去,人便得有豁免于道德的自由。残忍,本来就一直是自由的一部分面貌。
我们在这些民间故事中看到的残酷成分,今天同样都还能在生活的第一线现场看到,尤其是直接和大自然打交道、向大自然讨生活的农村,在那里,燕子是益鸟,不因为它样子好看飞起来优雅,而是因为它是食虫性的鸟,吃的是妨碍庄稼的肉虫毛虫,麻雀是该扑杀的害鸟,因为它天生吃的是谷物,是农家的辛劳产物和生存之所系;同样的,在中国古来的北方农村,凶猛会吃人的老虎并不被视为生活的大敌,甚至还绣上小儿的帽子鞋子成为吉祥的象征,只因为更多时候它猎杀的是糜鹿,真正生活的大敌是这些长相可爱神情温驯的糜鹿,它们寻求食物会成群摧残作物,因此几千年来在民间的传说、诗歌乃至于智者之言中,它们甚至成为乱世的象征,“邦无道,糜鹿生于郊”,意思是人口大量锐减、人人救死不暇的灾厄时日,糜鹿的数量便大量增长,生活的真实经验说明,人和糜鹿在生存一事上直接形成竞争,是此消彼长的杠杆关系——这里,鲜少有对生命个别本性的尊重,没有对生命复杂现象的欣赏,没有生命本身的怡然自得,有的只是生之艰难,道德只能在有限的隙缝中挣扎生长。如此,我们需要骇异故事里被集体害死的美人鱼一族吗?她们在当时只是扮演麻雀和糜鹿罢了。
生之艰难,是人不得不去面对的生活真相,如今,在我们这些稍有余裕的现代化社会中,我们倾向于暂时不要告诉稚龄的孩子们,我们好心地替他们争取一段快乐无忧的生命假期,也心知肚明他们很快得经验同样的事,迟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