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说的人若循小说史的议论之路前进,很容易撞上一个巨大矛盾,尤其是读“人类最会写小说时代”的旧俄小说之时——专业的文学评论者总一开始就告诉我们,基本上,小说处理的是复杂矛盾的人生边际之事,并不擅长对单一性的议论发言,小说家通过独特的美学形式逼近人生和人心,他的揭示和发见总是全面的、完整的、启示性的,而不是单一结论,这是小说书写的ABC;然而,当这些议论者谈到个别小说家或个别作品时,却往往变得跟我们业余读者一样,追问单一议论,甚至找寻更单一性的结论和教训(找不到还会勃然大怒)。当然,鉴赏小说而非单一性议论小说是比较难的,要顺利将鉴赏的成果谈出来更难,因为鉴赏得以小说自身为主体,鉴赏者得真正进入它,进入它有着高度历史时空着色的特殊性细节中,而不能只仰仗议论者心中一两套既成的制式理论来涵盖。因此,诉诸鉴赏的理论文章不好写,议论者违背自己相信的小说ABC也是可理解甚至可同情的,但可理解、可同情并不代表不矛盾不犯错、不需要我们偶尔嘲笑他们一下。
我个人原来便是循此“议论之路”读旧俄小说的,因此,一直以来,我的安全顺序(既是排名顺序也是阅读顺序)总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再来是屠格涅夫,然后才是契诃夫。前两者都是意志清晰、姿态强烈、滔滔于议论的“大小说家”,而柔弱、有自然主义倾向的屠格涅夫仍有诸如《父与子》、《罗亭》这样力足引爆强烈议论的作品,只有契诃夫,仿佛风一样、空气一样自在存在着、又不涉入任何议题论争之中似的——昔日旧俄的读小说人因为心急祖国当下和立即的未来,想从小说中也找到明白的指引和结论,从而不耐于悠悠细节,和我们今天读小说既事过境迁且事不关己、从而懒怠于真实细节的欣赏摩挲,尽管处境不同心思不同,但其结果往往殊途同归,我们一样对契诃夫那种自由的、毋宁更是愉悦的珠玉般小说,有着“美丽但无用”的不知拿它如何是好的烦恼。
最早解开我这个嗟叹的,不是文学、小说的书斋议论者,而是两位实战派的小说家,一个是朱天心,另一个是张大春。朱天心偶尔跟我信口提到,她以为契诃夫极可能是比托尔斯泰更好的小说家;张大春则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告,契诃夫正是他个人小说史上排名第二的小说家,仅次于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但张大春旋即补了一句:“他们是‘惟一’两个写什么都精彩的小说家。”),有趣的是,一两个月之后,不晓得其间发生了何事,再次谈到这一话题时,我赫然发现张大春又将契诃夫晋升一位,而将加西亚·马尔克斯挤落到他私密排名的第二名。
怎么差这么多?我的惊讶明白而巨大,于是我只能回头缓缓重读厚达十巨册的契诃夫全集(全由中、短和极短小说组成),以及六巨册的其他文字,包括他的剧本、短文短论、书信、笔记,还包括他昔日扶病而行、跋涉过广漠西伯利亚、到极东库页岛考察俄国苦役犯人的《萨哈林旅行记》,我努力地读和想,好像也有点懂了。
英国的半通俗小说家、兼小说议论者毛姆不是个太会读小说的人,他曾说契诃夫的小说“太戏剧性”,而且笔下人物只有寥寥一两种“典型”,这恰恰好是一百八十度完全看错了契诃夫小说(老实讲,要错到这种地步也真叫不容易)——事实的真相是,在旧俄诸多伟大小说家中,契诃夫恰恰好是最不戏剧性、笔下人物最多样、最不概念化提炼的一个,他的小说永远有一种素朴的元质,仿佛介于成品和素材之间,介于小说和民间生活史之间,我猜,就是在此,会最吸引同样写小说的人。
一般而言,不写(不会写)小说的人(基本上包括评论者和如我个人这样的一般性读者),我们所期待的、欣赏的通常集中于小说家一场惊心动魄的演出部分,怎么写、怎么铺排、怎么想像转折、怎么收场谢幕,我们是挤在成品这一端才买票进场的人;然而,对同样“会者不难”、同样有着想像力和书写技艺的小说同行而言,夸张些来说,这却只是“做苦工”的执行部分而已,其成果多少在你抓住一个想像力不等、延展力和爆发力不等的素材那一刻,已然相当程度被决定了,他们是散落在素材那一端两眼发亮的人,就像米开朗基罗或罗丹看着一方“对的”石头,以为自己只是正确释放出禁锢其中的灵魂而已。
当然,从素材到成品并非单行道,这里当然有优劣良窳之别,但恰恰因为成品只是素材诸多可能性中被单一实现的一种(亦即消灭了其他诸多可能性),因此,赞叹之余,也便不免有着丧失其他无限可能、人间又耗损了一颗好石头的真实遗憾。
所以张爱玲说她宁读素材不读成品,也喜欢火杂杂的、半素材的《金瓶梅》胜过雕琢完美的《红楼梦》;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和加西亚·马尔克斯都着迷于那些素材模样存在、不过度处理加工、仍保有浑然想像空间可供纵跳滑翔的传说和民间故事,这绝不是偶合。
但小说书写者的这种“职业性偏好”和我们正常人有何相干呢?我想有的,毕竟,我们和会写小说的人并不真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们一样有我们一己的感受力、想像力和臆想,而且随我们小说越读越多,年岁渐长所必然带来的生命经验堆叠和生活世故,我们也会拥有更多触类旁通乃至于预想的能力,你会越来越不需要甚至开始不耐烦那种“事事细说从头”的罗嗦劲儿,你也不会一直没意见地仍挤在成品那一端如捧花要签名顺带尖叫的少男少女影迷歌迷,时间会推着你往素材那一端移动。
因此,喜欢契诃夫,便不必然非要会写小说不可,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鉴赏力,随年纪、随阅读、随对人的理解日增所带来的真实悲悯、无奈和茫然,这些细碎寸心知的心思所支撑起来的生命鉴赏力,再读契诃夫,你会像在生命异乡中走到一家干净舒爽、有热食有床铺的旅店般柳暗花明,不像托尔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总让你看到壮丽的名胜古迹不容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