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了不起的盲诗人博尔赫斯在他哈佛诺顿讲座的第六讲《时人的信条》中温和地谈到,有些书得趁年轻的时候读,“因为如果你已经到了发苍苍而视茫茫的年纪才来读这些书,这些书可能就不那么有趣了。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亵渎,如果我们想要享受波德莱尔或者爱伦·坡,我们就一定要年轻才可能得到,上了年纪才来读这些书的话就很难了,到了那时候我们就要忍受很多事情,那时候我们就会有历史背景等等诸多考量。”
当然,得趁年轻时做的事,不仅仅是读波德莱尔和爱伦·坡而已,还有恋爱、革命、理想,这些都要动用到信仰,而人年华老去率先带来的总是多疑,一种牵绊于太多经验细节的多疑,所以《圣经》中耶稣要亲口说:“你若不能回转小孩的样式,断不得进入天国。”
在格林苍老世故的小说中,少有干干净净的好人,因此有一种好人总特别醒目,古怪得几乎要从纸面跃出,那就是会让剧中苍老欧洲裔主人翁(这里我们可理解为就是格林自身)所欣羡甚至尊敬的、那种有着坚定简单信仰并据此孜孜勤劳工作的人,像《麻风病人》中的柯林医生,像《喜剧演员》中的马吉欧医生,或者来自美国(相对于欧洲的另一个年轻的国度),曾异想天开竞选过副总统,此番又想到海地推广素食的史密斯夫妇,但格林同时又忍不住一直口出讥讽之言,一种又温柔又懊恼自责的讥讽之言,伴随着老人爱怜却又以为不知死活的目光,心思极其复杂。这些心智意义年轻的人,或许正是“格林之国”年轻土地的隐喻。
后来在暴力镇压中得其所哉死去的马吉欧医生,托人带给流亡多米尼加的主人翁布朗一封信:“如果你曾抛弃一个信仰,请不要抛弃所有的信仰。你必能找到一个信仰来取代你失去的信仰。”这样的话,在《文静的美国人》中则出自于共产党员韩,他告诉主人翁英籍记者弗勒:“人迟早得选定立场的,如果他还想当个人的话。”
很显然,格林是知道幸福何在的,但他却永远回不了头伸手去拿,就像老人不能再回转昔日的青春模样一般。而现实中更致命的极可能是,如果你哪一边都不想选也无法选时该怎么办?如果你现实人生的理解在在告诉你答案总是以上皆非,就像你厌恶资本主义又不想加入共产党时怎么办?在这里,想当个人的获取幸福方式便成了一种更大的懦怯,更大的虚无。
这种老去不回头的年龄状态,于是可能不只体现于个人一己身上而已,而且也体现于人类的集体历史——尤其格林的小说,已然把个人的命运及其完成打开,和那头庞大又不随你意志而转的世界结结实实联结起来之后,这种“抛却记忆/操弄遗忘”的个人心理治疗方式、个人信仰归皈方式便失去了真实的救赎意义了。
百年之前,托尔斯泰写《复活》,书中幡然觉醒的地主聂黑留朵夫将人的重建最终解答,归于《圣经》的四大福音书,在那个犹可锁国,甚或关起庄园大门便可完整隔绝烦人世界侵扰的时间和地点,或许还差堪成立,但今天我们晓得,四大福音书的宗教性、道德性建议,完全解答不了政治学的问题,解答不了经济学的问题,也解答不了生态环保等等所有让人们持续受苦的问题。这个世界已变得太大、太真实、太排阔逼到人们眼前,因此,它反倒更像一出看不到结局、没有主要演员的荒谬剧,我们都只能是观众,最多上场两句台词就鞠躬下台的龙套,是滑稽而不是英雄悲剧的喜剧演员。
在格林全部的长篇之中,我个人最最喜欢的是,斯里兰卡那出把人一步步写入炼狱的《问题的核心》,以及海地如春梦一场的《喜剧演员》,在《喜剧演员》的卷末,布朗读了马吉欧医生的信,他想的是:“我老早觉得自己非但没有去爱人的能力——许多人没有这个能力,连犯罪的能力也没有。我的世界没有高岗也无深渊——我看见自己在一个大平原上,行行复行行踟躅于无垠的平地上。有一度我曾有机会走出不同的人生方向,但是如今一切都太晚了。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耶稣会的神父曾经告诉我,考验信仰的方法里有一种是这样的:你必定随时随地地为它而死。马吉欧医生也这么想,但是琼斯是为了哪一种信仰而死的呢?”
没高岗没深渊,行于无垠的大平原之上,有基本地理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老年期的标准地形,水流和缓不复切割之力——在格林之国每一个仍然年轻、满是峻岭深谷的土地上,格林总是提前看见这最终的图像。
就像昔日印度的一位老僧侣说的,当你老了,世界上不管哪里,你看起来总是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