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刺缓缓地道:“按理说这种事应该由我去做,可我己力不从心了。”
韩小铮暗自奇怪,心道:“你武功那么高都办不到的事,那我又如何办得到?”
叶刺站起身来,在洞内转了一圈,方道:“以后我便居于此处了,只要有被褥即可,你替我去屋中取些来吧。”
韩小铮信口道:“好的。”忽觉不妥,惊疑道:“木叔叔为何不居于我家中?你伤口尚未痊愈,在我家中照应也方便些。”
叶刺摇了摇头,道:“在这儿也得麻烦你照应,如今我已举步都难了,我是担心住在你家中,会为你惹来灾祸。”
韩小铮暗道:“莫非吕一海还敢来寻仇不成?他如今可是孤家寡人了。”
他还待再劝叶刺,但叶刺心意已决,他也就不再执拗了。
叶刺道:“知道这个山洞的人多吗?”
韩小铮道:“不多,就刘大鱼和李子木他们。”
叶刺点了点头,道:“你先回镇子里吧,待到晚上,再送些棉被吃食来。切莫让人瞧见了。”
韩小铮心想你也太过小心了,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回到镇子里,好不容易等到天黑,韩小铮才准备了一些吃食及换用的药,又去阿芸家抱了二床被褥,被褥上全是厚厚的一层黄土,韩小铮拍打了好一阵,才将它拍干净。
他把这些东西全打成包,用一根扁担挑着,尽捡偏僻的小路走,走到半路,他想了想,将挑子搁下,猫着腰向镇子的“陈祥”杂货店走去。
自打前几日吕一海在枯水镇残杀数人之后,枯水镇的人们便都早早掩门了,“陈祥”杂货店也是如此。
韩小铮如入无人之地,很快便在杂货店里打了个来回,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坛陈年老酒和一纸袋花生米。
当他挑着担子沿着迂回曲折的山路到山洞时,山洞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韩小铮轻轻地叫了一声:“木叔叔……”
没有回声,韩小铮心中“咯登”了一下,忙用火石点着了火绒,他的手有些颤抖了。
借着火绒微弱的光向里边望去,韩小锋几至失声叫将起来!他看到叶刺躺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翻滚、抽搐着!
韩小铮急忙扔下担子,冲上前去,惶然呼叫:“木叔叔,木叔叔,你怎么了?”
叶刺的牙齿上下相磕咯咯直咬,这使得他的声音已严重变了形,好半天,韩小铮才听清他在说:“剑……剑……”
韩小铮一愣,他双手在地上摸索着找剑,找了半天,才摸到剑身,没想到剑就在叶刺的手中。韩小铮心中不由又是担忧又是害怕,他想莫非木叔叔已疯了,剑在他自己的手中却还要剑。
却听得叶刺又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来:“拔……”
叶刺的身子在不停地扭曲弹动,韩小铮抱着叶刺的上半身,虽然他看不见叶刺的模样,但他能从叶刺身上肌肉不由自主的收缩中感受到叶刺在忍受着一种炼狱般的痛苦!
听到“拔”字,韩小铮一时不明其意,不由急出一身冷汗来。
“呛”的一声,剑身与岩石相撞之声响起,这使韩小铮猛然醒悟,叶刺是在叫他将剑拔出来!大概是叶刺自己已无法将剑拔出,因为他的四肢躯体已是无法控制自如了。
韩小铮摸到叶刺手中之剑,接了过来,“呛”的一声拔了出来,却不明白叶刺让他如此做的用意何用。
他的手突然被叶刺抓住了,抓得极为用力,以至于韩小铮怀疑自己的手是否被抓碎了。
但他忍住没叫出声来,因为他知道叶刺现在的动作已经失控了。
叶刺的手握住韩小铮的手握了好一阵子,终于动了,动作显得那么僵硬。他将韩小铮的手引到了自己的肋部。
韩小铮的心中一片惶然不安,他担心自己无法领悟叶刺的意思。他已是束手无措了,只能将希望寄于叶刺的指引上。
叶刺的手与韩小铮的手握在一起,贴于他自己右肋上好一阵子,也许,他在等待自己的手臂肌肉神经短暂的苏醒。
韩小铮觉得自己的嗓子很干很干,心跳一忽儿快一忽儿慢。
终于,叶刺的手向上略略移动了约摸二寸之距,然后,便听得他以一种嘶哑古怪的声音道:“刺……刺……剑!”
韩小铮先是一愣,然后便呆住了,他没想到叶刺竟是要让他拔出剑来刺他自己的右肋部!
他下意识地道:“不……不,我不能!”
叶刺的声音显得很焦急:“快……快!……”
韩小铮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心中一急,眼泪就“哗”地流下来了,他颤着手举起剑,对准叶刺所示之处,咬了咬牙,一狠心,手一用力,剑便刺了进去,但他不敢刺得太深,只进去寸余便赶紧拔了出来,丢在了地上。
立刻,他悬于伤口旁的手中有了一种温热之感,一定是叶刺的血在流.便在此时,奇迹出现了,叶刺竟渐渐地平静下来,终于长吁了一口气,瘫软一般地躺在地上!
韩小铮赶紧抱来被褥,铺好,再将叶刺的伤口用自己身上的衣衫和带来的药物包扎好,最后把叶刺移到被褥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紧张过去后,他才发现自己全身已湿透,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愿起来了。
叶刺的呼吸越来越平缓均匀,二刻钟之后,他终于开口了:“阿铮,你吓坏了吧?”
韩小铮道:“没有……没有……”
叶刺笑道:“还瞒我?”
韩小铮便“嘿嘿”一笑,他刚出了一身冷汗,如今被山风一吹,便觉得有些寒意,赶忙取出那坛老酒来,打开封口,“咕咚咕咚”猛喝几口,立即有一股暖意自心间升起。
他抹了抹嘴,又从包里摸出一对从山腰处顺手牵来的一对红烛,将它点头,洞内便亮堂起来。
叶刺道:“你倒心细。”
韩小铮把几样吃食都取了出来,加上那坛老洒,都在叶刺边上摆开,这才道:“木叔叔,你便凑和着吃些吧。”
叶刺挣扎着坐起,却没吃多少东西,酒倒是喝了不少,他如今遍体是伤,喝些酒可助活血。他觉得自己身子很虚弱,连坐着也觉得甚为吃力,便又躺下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笑行者’的‘失魂失魄’如此厉害。”
韩小铮这才明白方才他是体内之毒又发作了。
叶刺又道:“笑行者便是自称左家四叔的家伙,他最先向我出手,我肋部那一刀便是他砍的,刀上下了他的‘无魂无魄’之毒。当时我仗着内功将毒压住,本可慢慢设法将毒逼出,但吕一海那狗贼老奸巨滑,他当日便围攻我,如此一来,我被迫运用内家真力,使已被压制住的毒性又蔓延开来。现在,我身受重创,已无力再将毒性逼出,我所做的,只能是尽量延迟毒发攻心之日的到来。”
韩小铮惊愕地道:“那岂非……岂非……”下边的话他竟不忍说出。
叶刺道:“不错,我已是必死之人了,只是死亡来得早与迟不同而已。”
韩小铮急声道:“不,我会去找最好的郎中,用最好的药,我一定能救活你!”
叶刺抚摸着他的头道:“救不了的。江湖中的毒与寻常之毒不同,各种名目古怪的毒药都是自行配制,谁也不知毒药中掺杂哪些毒草毒液,所以一般外人是无法解开的。更何况‘笑行者’的‘失魂失魄’是江湖有名的十大毒物之一,寻常药物,根本治不了它,反有可能让它恶化。身中:‘失魂失魄’毒之后能活上一段时间就已是难得了。我没有当即将‘笑行者’斩杀,而是将他带了回来,便是想要逼他交出解药,谁知他竟宁死不交!”
韩小铮本以为叶刺躲过吕一海的追杀之后,已算是逢凶化吉,摆脱险境了,哪知他竟还是必死无疑!
如果早早地便知道一个人在不久之后一定会离开人世,那么对任何关心他的人来说,都将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你将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地走向死亡!这,已近乎一种残忍了。韩小铮不知该说什么好,只会傻傻地坐在那儿。叶刺却很平静,似乎生命即将结束的并不是他。他道:“你为何要如此帮我?本来这事与你毫无关系的?”
韩小铮暗想:“怎么又问这问题?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我不帮你难道让我去帮吕一海吗?”但他想到叶刺已是不久于人世之人,便不忍心如此说,却道:“因为阿芸,因为我觉得你不应该死,该死的是吕一海。”
叶刺苦笑道:“你不了解我的过去,你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沉默无言的木匠,所以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其实,武林中事,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对和错,而我也不是行侠仗义的侠客。
‘无涯教’中人没有一个是侠客,我们的品行不高尚,我们的作为不可敬,我们仅仅只能做到丧尽天良的事不做而已。”
韩小铮道:“我不管那么多,我不是江湖中人,我只会以我的目光去分辨人的好坏。其实,好人中也有坏人,坏人中也有好人。想必,你就是坏人中的好人!”
叶刺被他说笑了,道:“我不能算什么好人,只是有一点好而已。他们大多数也不算坏人,只是言行与人们所信奉的公德不相符而已,这便有点像你……”
“像我……”韩小铮吃惊地道。
“不错,就像你,平日常常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可在关键时刻能仗义执言的却往往是你这样的人。”
韩小铮被他说得有些高兴,口中却道:“咱们这儿的人有不少人想食我肉,剥我皮呢!”
叶刺点头道:“这倒也是,不过如果一个人没有人恨他,那么这个人的出息也不会有多大。”
韩小锋一愣,越琢磨越觉得这话有意思,不觉有些发呆,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看看洞外,便道:“木叔叔,已经不早了,若不回去,又得让我娘惦记了。这儿我给你留了些吃的,明日我再来看你。”
叶刺道:“去吧,木叔叔不会有事了。”
第二天,韩小铮到山洞中时比前一次早,他一进洞,便看到叶刺正在用剑刺自己的左腿。
韩小铮惊愕不已,他不明白为何叶刺总要以剑刺自己,他便站在洞口,默默地看着叶刺。
叶刺拔出剑来,还剑入鞘,没有抬头便道:“你来了?”
韩小铮的语气中甚至包含了一种责备:“木叔叔,你……你为何要如此?”
叶刺喘息了一阵子方道:“唯有如此,才能减缓毒性的蔓延。”
韩小铮这才明白,可是以此法止毒,不是有些饮鸠止渴的味道么?毕竟人是血肉之躯,又能挨得了几刀,有多少血能流?
叶刺今天仍是不能吃多少,他的神色越发不好看了,双目开始陷下去,嘴唇也呈紫色。
韩小铮知道他心里不好受,牵挂惦记着阿芸却又没有能力去寻找她。韩小铮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陪着他默默地坐着。
山风在洞外呼啸来去,越发显得洞内的寂寞。
叶刺道:“恐怕我已见不着阿芸了,阿铮,你在我死后,一定要替我设法找到她。”
韩小铮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心中有些凄凉。
叶刺忽然又道:“不,你还是别去找她吧,江湖如此险恶,你虽然聪颖过人,可毕竟是不会武功的,涉足江湖对你来说,太过危险了。”
韩小铮一拍手,道:“木叔叔,你教我武功吧,学了你这样本事,我就可以去找阿芸了,而且以后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叶刺有些高兴地道:“咦,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大概是急糊涂了,可惜我伤得太重,恐怕没有把你教好,便己死了。”
韩小铮急忙道:“木叔叔以后不许你再说死字,你教我武功之后,我再出去设法为你找来解药,之后我们一道去找阿芸,那该多好!”
叶刺哈哈一笑:“好,好。”他也觉得对一个少年总提死亡,过于残酷了些。
韩小铮道:“这样我便得叫你师父了吗?”
叶刺道:“不必如此,你本来就是为我而学武功的,或者说,你让我的武功继续传下去了,说起来该是我感谢你才对,你以后还是叫我木叔叔吧。”
韩小铮也是性情中人,也不拘于这种虚礼,当下便道:“好,我仍叫你木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当然是现在!”
叶刺终于在二十六天之后,毒发身亡。
能将生命延续这么长的时间,已是奇迹了,这是一种信念在支撑着叶刺。到后来,他的身上几乎全是剑伤,因为失血过多,所以整日总是觉得口渴,一天要喝好多水。
他的整个人,几乎瘦得如干枯的树枝了。
晕迷、清醒、清醒、晕迷,叶刺就这样以超乎常人想象的毅力,一次次从死神的手中挣脱出来。
每当清醒时,他便抓紧一切时间向韩小铮传授武功。
对一个从未接触过武学的人来说,乍一接触,感觉是混沌一片,束无手措,所以在前面的十天里,韩小铮的武功几乎便如老驴推磨一般只会原地打转。就在他与叶刺都有点心灰意冷的时候,韩小铮的武功却已有了一个猛然的变化,或者说,他入门了。他从对武学的形的理解过渡到了对武学的神的理解。这种过程,许多人要花上十年,数十年才能完成,而他却只用了十天!
可以说,在叶刺创造生命奇迹的同时,他同时也在创造着武学奇迹!
这不仅仅是因为韩小铮天资过人,也不仅仅是因为叶刺教诲得当,仅凭这些,是不可能有如此惊人的进步的。这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因为韩小铮是在面临一种特殊的压力下学习武功的。
叶刺的生命是有限的,他随时都有可能晕迷过去之后再也不会醒来,所以每一天对韩小铮来说,都有可能是他最后一天谛听叶刺的传授。
这种压力,迫使他把整个身心全部都投入到武学中去,他已不仅仅用肉体用四肢去学一招一式,而是把自己的灵魂与生命浸入其内。
当这种变化完成之后,以后的路就顺坦多了,在二十四天之后,他已将叶刺名动江湖的“少留剑法”烂熟于心。
甚至,在某些方面,他对剑法的领悟,比叶刺还独到与深刻!
只是,他的剑法已臻一流,而他的功力却是近乎空白。因为内力不同于剑式,它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日积月累,所以尽管在这二十六天里,韩小铮内力提高比常人快上不少,但仍是与他的剑术无法比拟的。
第二十六天时,叶刺已感觉到自己时限不多了,他将韩小铮叫到身边,握着他的手,道:“很好,江湖中人练武能如你一般进展神速的,几乎寥若晨星。如果你不习武,对江湖来说,将是一大损失;对你来说,不涉足江湖也许更好。因为江湖太复杂了,复杂到有时你连自己都看不清……”
韩小铮默默地听着。
叶刺继续道:“如果你能自勉自勤,定会成为一代武学奇才。而我的这点武功,到那时根本就不入流,越是深入江湖,你就越会发现江湖中高手如云,有些人的武功已达到骇人听闻的境界,也许,我所起的作用,便是抛砖引玉吧……”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全身不由自主的抽搐,他又吐出血来,血已呈不正常的淡黑色!
韩小铮忙道:“木叔叔,你别说了……”
叶刺摆了摆手,喘息了好一阵子,才道:“按理,我还应该再与你说一些江湖中事,让你对江湖有一个……一个大致的了解,可惜大概我已没有时间了。”
他从怀中掏出那块奇形怪状的似玉非玉之令,交给韩小铮道:“这块‘无涯飘令’你带在身边,也许有用得着的时候。”当下,他把如何与“无涯教”中人联络的方法细细说了一遍,韩小铮心想自己又怎会让“无涯教”的人帮忙?但他不想违了叶刺之意,也用心记下了。
叶刺想了想,又道:“以后你若是见了‘无涯教’无解堂堂主伏仰大哥,你便代我向他赔罪,并告诉他希望他能原谅我,常来我坟头坐坐!”
韩小铮听他如此说,忍不住流下了泪来。
叶刺道:“以后涉入江湖,可不能如此轻易就动了感情。许多事情,是真假莫辨的,你若是一不小心,便会吃大亏。”他又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唉,那么多事,一时也说不完了,你要好自为之。世上本无好人坏人之分,所以你要认定真心真意对你好的就是好人。”
他终是从“无涯教”这样的帮派中出来的,所以有些看法难免与众不同。
韩小铮虽然觉得这话自己不能完全理解,但也不愿反驳,仍是点了点头。
叶刺缓缓地道:“按理像你这样古怪精灵的人,我应该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因为在我的眼里,从来都只有你让别人吃亏的份……”
韩小铮道:“那是乡亲们大度,不与我一般见识,以后我要改了这毛病。”
叶刺强笑道:“这也不算什么毛病……你将我的剑拿来。”韩小铮依言而地。
叶刺道:“你拿着吧,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韩小铮听他今日说话,全是一副交代后事的语气,不由有些不安。
叶刺的右手自始至终一直握着韩小铮的手,韩小铮除了觉得他今天的手心有些微热之外,并未察觉有什么异常。说到这儿,叶刺才将手放开,他的脸上有着一种极不正常的红润。
叶刺喃喃地道:“可惜,我只剩下三成功力了…
然后,他的身躯便向后倒去!
韩小铮大惊,悲呼道:“木叔叔!木叔叔!”
但叶刺的身子已变得越来越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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