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出,满园静。
“你的意思是,皇后示意?”
才走出厢房,听了两句话的林幽年惊愕失色,话落急忙看向四周。
季玉青看出他的心思,道:“这里是王府,不必担心。何况殿下在此,四方都有暗卫守着。”
林幽年这才放下悬着的心,拧眉问道:“可是皇后为何要这么做?不管越氏宝楼中能否看到国运,都不可轻易示于天下。”
当朝皇帝昏蒙愚鲁,不问朝政,登基两月未曾上过一次朝,凡事都由皇后代劳。
皇后母族乃开国功臣,位列三公,当今陛下能安居太子之位,顺利登基,背后少不了夏家谋划。
裴行川沉思再三,道:“世人只知太傅梁骋与汝阳王在争夺辅政大臣之位,却不知夏家亦有弄权之心,只是既无汝阳王的兵力,也无梁家多年纵横朝野的威慑,这才偃声息气。”
脑海中骤然浮现那日陈西石所言,林幽年心头闪过一抹异样情绪,令他身上有些发冷。
季玉青面色亦是无比沉重,“不管她有何目的,越氏宝楼都不可被寻到。”
“那我们能如何做?要去赴宴吗?”林幽年问。
今日永宁楼走水,已牵连不少人,现在往皇后面前凑,无论怎么看都不是明智之举。
“去,怎么不去。”
谢云生自廊上走来,赤金余晖洒落,半身隐于檐下,半明半暗的面庞浮出一抹深幽的笑意。
“我们已深涉翻涌不止的江海中,若想脱身怕是比登天还难。既难脱身,那便顺着渡船行去,兴许有一线生机。”
听出众人的意思,林幽年喉头滚动,神情几度变化,终是做了决定:“我一介书生,只有一支笔可用,可这支笔随时都会折断。若我专心护笔,怕是落得个人笔两毁的下场,仇怨既已加身,那闯一遭又何妨?”
春夜,华灯高悬,绿柳拂水,红砖青瓦之下一派暗流涌动。
白日已将梦仙图呈上去,三人便赤手进了府内。可是深眼望去,华灯尽头昏黑不尽,纵有丝竹在耳,僮仆贯行,也瞧不出几分喜色。
裴嫣立在楼上,身着织锦羽衣,微含笑意的面容不甚清朗,略有一抹烛火未照的昏暗。
裴行川微扬起头,一身锦白衣衫少了肃杀之气,显出几分清隽来,笑道:“殿下。”
这一声低缓似乎唤回了她飘离在外的神智,眉头一蹙,旋即笑开:“都来了啊。”
烛灯纷起,长廊渐亮,僮仆引着他们穿过一方洞门,直至宽敞的庭院。
有风阵来,两侧纱幔随风飘摇,挟裹兰香以及远飘数丈远的酒香,送到众人鼻尖。
菜肴逐渐添满,裴嫣拱手一礼,道:“诸位皆是大德之士,能与你们结识是裴嫣的荣幸。”
裴行川长指摩挲着酒盏,却是未饮一口,面上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不知是不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过久了,殿下之言倒让我有几分即将生离死别的感觉了。”
素白的手微僵,杯中酒晃颤一瞬,裴嫣扯了扯唇角,笑道:“怎么会呢,兄长说笑了,你我数年得见一面,惜缘还来不及,怎会生离死别。”
谢云生笑了声,端起酒盏,“良辰美酒,怎可辜负?”
说罢,谢云生一饮而尽。
林幽年僵冷的手几乎握不住茶盏,见谢云生跟裴行川皆神情如常,试图用烈酒驱散浑身寒意,却听裴嫣道:“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去见识见识你们口中的江湖。”
手指骤松,杯盏滚落。
林幽年连忙弯腰去拾,却被僮仆捡起。
看着僮仆手上的疤痕与老茧,林幽年浑身紧绷,僵硬道了句多谢。
谢云生仍是平和笑着,“若是想,日日都有机会,只是不知道殿下是想去何处。漠北的风雪经久不歇,终日像下刀子一般,不仅遮掩人迹,还能阻绝仇家攻袭,像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冥罗山便是盘踞在此。岭南,边陲之地,草莽英雄齐聚,最大组织为四方会,聚四方之人,习各派武功。还有江南,烟雨绵延不尽,行走乡野总有羽化登仙之感,因此仙教将总坛设在秣陵,极擅轻功的凌波派更是常在西湖论道,屡向仙教下战帖,尤其是仙教大师兄,几乎日日不得闲。”
“羽化登仙,仙教……”裴嫣放下酒盏,喃喃细语,问道:“里面当真都是仙人?”
谢云生亦是放下酒盏,耐心道:“世有修仙之法,仙人之说自然非空穴来风。仙教的两位祖师,殿下当是听过的,皆是昔日名士,嵇中道人跟阮步道人。”
裴嫣回忆片刻,神情有些许缅怀,弯唇笑笑,“嵇中散的琴曲我很喜欢,只是无缘一赏。”
“无妨,仙教中人多通音律,都是风雅之人,总有人得了嵇中道人的传承。”裴行川道。
裴嫣喃喃,眼瞳中飘出几抹向往,“秣陵同仙教,倒是一个有趣的地方。”
“是啊,很是有趣,竟勾得我儿想离家出走了。”
忽听一道沉厉的女声传来,满屋僮仆悉数跪伏在地,齐呼:“恭迎皇后娘娘。”
谢云生与裴行川相视一眼,皆不动声地转了转手腕,探向武器。
早已听过皇后夏明昭的威名,今日离得远,未曾亲见。如今人就在身旁,林幽年连忙颔首后退,根本不敢抬头去看。
“你就是林幽年?”
但听一道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传来,林幽年缓缓抬眼,只见描得发青的细眉上一颗醒目的黑痣,锋利的眼眸正望着他,里面并无笑意。
“草民正是林幽年。”
“好大的胆子,竟敢拿一幅假画来糊弄公主!”
林幽年心口一跳,在看清夏明昭眼底的杀意后,慌乱散去,心冷如冰,却仍试图为自己辩白:“草民不敢行欺瞒之举,还望娘娘明察。”
夏明昭看他一眼,缓步走到主座上,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本宫冤枉你了?”
林幽年不敢答话,双拳紧捏。
默然许久的裴行川道:“宫中纸墨皆有册录,画是真是假,皇嫂差人一验便知,臣弟相信皇嫂会还好人一个公道。”
夏明昭望向裴行川,唇畔忽然勾出一抹半深不浅的笑来,“原来是河东王,回京这么久怎么不去看看你皇兄,他可是极为挂念你们这几个兄弟。”
裴行川上前一步,笑答:“一路风尘仆仆,污身秽面,不敢惊扰圣驾,望皇嫂恕罪。”
夏明昭面上仍是含着笑,却淡道:“我可不敢怪罪你。”
“听说你一路护送林幽年上京。”夏明昭眸光一凝,漫不经心问道:“你可知他将梦仙图藏到何处了?”
裴行川深知对错真假只在夏明昭一句话,他已做好被夏明昭责难的准备,可他没想到夏明昭竟要对林幽年下手。
不待他回话,夏明昭已拂袖道:“林幽年偷盗梦仙图,以假换真,欺君罔上。来人,打入天牢,择日处斩。”
谢云生面色一变,夏明昭却对她笑道:“你师父昔日救了嫣儿一命,你今日救了本宫一命,你想要什么赏赐,尽可说来。”
看着被侍卫抓住肩膀的林幽年,谢云生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草民别无所求,只愿娘娘恕林幽年欺君之罪。”
裴行川猛然掀眼,他十分了解夏明昭,她从不是良善之人,此事未追究到他与谢云生身上,不过是笃定他活不了,对谢云生,是顾虑救命之恩,恐他人骂她冷血不记恩。
夏明昭仍是和善笑着,却是道:“既然你求情,本宫便允了你。”
裴行川眉头一拧,果然下一刻便听夏明昭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便罚他断手黥面吧。”
此话一出,不光是谢云生怔住,连裴嫣也是紧抿唇角,劝道:“母后,林幽年是文人,拥有一手好丹青,断了手怕是比要他命还要难受。照儿臣看,便打他几十大板,赶出洛阳就好了。”
皇后却笑,“嫣儿,母后方才可是问了你,是你说画中人并非梦中人,如今又来求情,莫不是你在欺骗母后?”
裴嫣瞬间面色惨白,低下头去,牙关紧咬,“女儿不敢。”
“既如此,那便拖下去吧。”
夏明昭轻飘飘一句话,便定了林幽年的命运,谢云生还想开口,却见裴行川冲她摇了摇头。
被拖下去的林幽年竟厉声问:“宫廷宝物万千,一道令牌便可许人富贵生死,悬赏之物多如牛毛,娘娘为何要拿出越氏宝楼线索做赏?”
裴行川眼皮一跳,凝视着即便被拖行,脊背却挺直如松柏的林幽年许久,似是要透过他的皮表,剜出他的心来看个究竟。
庭院静得出奇,一道风过,卷起满地烟沙,窸窣之声都令人耳骨颤动。
林幽年眸光紧锁高座上的皇后,无畏亦无惧。
“想便做了,如何?”
夏明昭长指叩在玉杯上,神情一如既往沉中带笑,令人难以捉摸。
林幽年却固执地寻一个答案,续道:“人之所私,不可不私。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越氏宝楼非寻常藏宝之地,关乎社稷黎庶,岂可示于人前。”
夏明昭望着庭中书生,依旧淡道:“你觉得我做错了?”
林幽年咬唇不语,夏明昭拂袖道:“书生意气,冥顽不灵,还不拖下去!”
林幽年被抓走后,谢云生跟裴行川也留不住了,行礼告退后,皆是沉着一张脸。
没有人预料到夏明昭会突然发难,更没有人想过夏明昭会对林幽年下手。
坐上马车后,谢云生紧捏手中铜钱,“绝处逢生。既然是绝处逢生,那我们必能想到法子救他。”
裴行川亦是满脸沉色,“怎么救?待我们想好法子,林幽年已经断手了。”
谢云生双唇紧抿,再开口,声音冷厉,“劫狱。”
裴行川一愣,定定看了谢云生许久,确定她未开玩笑后才道:“大牢看守森严,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即使不简单,也不能不做。”
裴行川沉默一瞬,却道:“抱歉,我不能陪你去了。”
谢云生眉头一拧,明白这毕竟是掉脑袋的事情,不去也能理解,便道:“好。”
说罢翻身下车,毫不拖泥带水,裴行川掀开车帘问:“你就这样去?”
谢云生却笑了,“先去讨一个人情。”
裴行川还想开口,心口忽然传来剧痛,竟是吐出一口血来,马车外的季玉青连忙上来,“殿下……我去为您拿”
“不必。”裴行川打断他,吩咐道:“你去跟着谢云生,帮她救林幽年。”
季玉青猛然抬眼,“殿下!”
“去吧。”
裴行川朝他摆了摆手,“我意已决,你若是还将我当主子,便去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