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皆以蛮力为傲,并无几分策略,裴行川比之更显灵活机敏。任他们抓耳挠腮,使尽解数也伤不到裴行川几分。
眼见着香要燃尽,几人不免心慌气急,乱了阵脚,竟是互殴起来。
窗边的谢云生微松一口气,此时只待燃尽,便可脱险,裴行川亦是在等鸣锣。
然一道沙哑的吼声从拳脚声中传来,扫清擂台上的混乱。
“别忘了我们的敌人是谁,命定他赢,可我们不能认命!”
兴致缺缺的看客提起精神,透过铁链欲从皮破血流的打手中寻到那位清醒顽强之人,可待他们看到人后不免失望。
一身麻布衣衫已被撕裂,松垮垮挂在身上,露在外的皮肤亦是血迹斑斑,青紫一片,头发乱糟糟的,头顶光了一块,显然已被揪扯了去。
纵然鼻青脸肿,男人仍高扬着头颅,扯着铁链爬起,用嘶哑的声音喝道:“管他什么劳什子梦,我们的命自己做主。五号重伤在身,我不信他能赢。兄弟们,我们一起上,定要让他爬不起来!”
一席话落,赌坊鸦雀无声,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声,无一不是在为王全呐喊。
裴行川眉头紧拧,显然未料到王全会站出来。
莽夫不足为惧,可若莽夫拧成一股绳,那便危险了。
大汉们在王全的带领下,将裴行川团团围住,寻着他衣衫色深之处打去。
谢云生袖下双拳紧握,已行至门口,却听坊主问:“娘子,你信命吗?”
谢云生顿步,却是反问:“你信吗?”
坊主笑一声,“小时候,术士说我命贱财薄,一生注定颠沛流离。”
环望偌大的赌坊,谢云生目光在一处停下,望着那处高悬的瀑,道:“所以你便借左道旁门之力,强取这万贯家财。”
“如何能是旁门左道?”坊主起身反问:“我得这些财后救助了多少穷苦之人,你且出去问问,我广乐坊可有因财害命?”
谢云生盯着眼前人,神情冷淡,并不为所动,“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纵你曾救苦,可功与德不为一谈。”
“就像你扮作女子,却仍不是女子。”
说罢,谢云生一脚踹过墙边盆栽,枝干如刀刃划破坊主面皮,却不见血肉。
坊主撕去破烂的面皮,露出一张粗犷的面容,声音也不复先前柔婉,“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谢云生扫他一眼,“纵使你用尽解数,也并无几分女子的风韵。”
坊主眉头紧拧,“可我分明学得很像,女子不就是那般妩媚娇柔吗?”
谢云生摇头,“女子之柔起于内里悲悯,是对众生的怜悯与宽和,不论外表如何刚直不羁,内柔不改,此为坤德。”
坊主摇头,冷笑道:“狗屁坤德,你是女人,你当然认为女人有千般好。”
见他冥顽不灵,谢云生也哂笑道:“既你如此瞧不上女子,为何要扮作女子?难道不是因为同八字,女子的命格,所行大运比你原本的好?”
被谢云生道出事实,坊主面红耳赤,想出声反驳,却说不出一句话,只厉声道:“你们女人总是巧舌如簧,善于玩弄人心,我不同你争辩。”
“我的命能改,他们的命便也能改,我这便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的同伴在擂台上被活活打死!”
谢云生运起轻功飞到擂台上,方踹开几个围拢裴行川的大汉,便听耳畔传来一道低哀的鸟鸣。
众人诧异四望,熟悉的困倦感席卷全身,纷纷倒地。
浑身疼痛难挡,裴行川用尽全力抬手封掉听觉,一抬头望见谢云生伸出的手,愣了一瞬后握住她的手起身。
但见坊主唇畔开合,侍女飞速送来一张古琴。
盯着那古琴,谢云生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仙教浮生秘术的子细。
裴行川亦明了原委,与谢云生相视一眼,飞快朝隐蔽处躲去。
随着坊主拨动琴弦,群鸟渐渐显形,却兀自脱羽折臂,坠在地上。
躺地入梦之人纷纷眼皮颤抖,四肢渐动,将醒之象。
坊主放下琴,走到檐下,锋锐的眸扫过四方,沉声道:“我叶双龙走南闯北数十年,什么事情没见过,不过是借由音律惑人,还真当自己是掌管他人命运的神仙了!”
“敢在我广乐坊造次,先看看自己的命够不够硬。”
“先将那一男一女给我找出来,别让他们跑了。”
二人躲在木梯下,借由高大的盆栽掩住身子。
裴行川看着密密麻麻围来的人,指骨顶剑鞘,低声道:“你先走吧,不必管我。”
“我先走?”谢云生忽然笑了,深看裴行川一眼,“我若是连这些人都对付不了,那我岂配做千机门的门主?”
望着步伐稳健的小厮,以及方才从容为叶双龙取琴的女侍,一道亮光刺笼罩裴行川脑海的晕眩与痛意,轻声道:“他们有抵抗浮生秘术的方法,显然已跟仙教交过手。仙教弟子白日施术,说明人就在赌坊内。”
谢云生唇畔挽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等着看吧,真正的擂台要开始了。”
未曾起风,窗牖却是哐咚作响,广柱边的帷幔亦是兀自飘摇,杯中酒不动自晃。
醒来之人望见这一幕惊愕尖叫,却在起伏不定的声响中轰然瘫倒。
叶双龙神色巨变,飞速转身,抱琴席地。
琴音一泄而出,按音不纯,发力不当,说不上悦耳,却涌出一抹足以撼动四方的力量,平白冒出的声响竟消散了去。
小厮长舒一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靠墙立稳。
倏然一阵风过,吹弯了烛台上的火焰。
裴行川转身望去,不见透风之隙,余光落到地上,神情微变。
“卵石组成的图案可是艮卦?”
谢云生闻声转头,果见数块大小不一的卵石拼在一切,踢开垂草,又显出几行,三阳三阴,上艮下巽。
“是蛊卦。”
裴行川长眉一展,低声道:“山风蛊,山下有风,风可摧之亦可生之。”
谢云生扫视四方,目光在几处角落停留片刻,惭愧道:“破仙教秘术之法竟是用阵,倒是我疏忽了,天下真是能人辈出啊。”
“巽为风,为木,若要制蛊,当以金,可此处并不见金。”裴行川沉思道。
谢云生回神,摇摇头,“乾兑二宫属金,后天八卦中,惊开二门落之。若九宫转动,乙奇落乾宫,又有白虎天柱坐之,纵使月令为卯,亦衰无可衰。”
裴行川眼眉一跳,“所以我们如今的位置便是乾宫?”
“没错。”谢云生点头,神色逐渐凝重,“此处是阵眼,无论秘术施展几重,我们都不会受秘术侵扰,可阵法动而抗术时,我们也会受肃杀之气波及。”
裴行川却是笑了笑,浑不在意道:“师父带我来此处,自是有万全之策。我相信师父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眉发尽枯,肝胆破裂的。”
谢云生知晓他是在挖苦自己,掀眼看他,竟是笑道:“乖徒儿,为师是在考验你,谁知你连基础宫位都判断不出,回去可要好好学习,先将六十四卦整理一遍,再把所有经典抄一遍。”
裴行川喉头一哽,见她如此理直气壮,毫无惭愧之意,只能无声冷笑:“师父,你老人家怕是记性不好,您还没教过我任何东西呢。”
谢云生长睫微颤,面不改色,反问道:“这些何须我教,天下名士皆习老庄之学,通晓玄学更是成为名士的基础。”
裴行川一时无言,只能偏过头去,但见四方柱厢猛烈颤动,地衣亦是皱褶层起,不过须臾,耳畔再次传来哀怨乐声,阵法毁了。
与之前相比,毫无乐韵,声音粗闷异常,时有刺耳吱呀之声传来。
谢云生拉住裴行川的衣袖,飞速旋身落到窗边,木梯瞬间坍塌,碎木砸在他们脚边。
“万物皆可奏乐。”裴行川摇摇头,“可惜了这般精通音律之人。”
见裴行川一脸惜才模样,谢云生气不打一处来,一掌拍在他肩上,“发什么疯,这曲子是控梦曲,不想入梦就把耳朵给我闭上。”
叶双龙发现了他们,挥手一喝:“终于让我找到你们了,来人,给我杀了他们!”
小厮纷纷涌来,四方之声入耳,有几分头晕目眩。
即便叶双龙以琴曲相制,仍抵不过对方汹涌之势,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谢云生极目去寻仙教之人踪迹,一无所获,转过身发现裴行川不知何时没了踪迹。
心下暗惊仙教弟子的厉害,却见裴行川持剑从后堂走来。
他朝她晃了晃手上的剑,跳过栏轩与她背对而立。
封掉听觉,他们只能用双眼去判断周遭。
所有人倒地不醒后,整座楼仍晃动不止,不知何时便会倒塌。
谢云生曲肘撞了撞裴行川,裴行川会意,与她一同朝门口跑去。
跑出几丈远,即将到门口时,一柄飞剑从身后刺来。
裴行川挥剑去挡,却被剑势掼到墙上。
衣衫褴褛的男子直身而立,声音沙哑:“我说了让你等着,你跑什么?”
裴行川用力挡开剑,靠墙站稳,眉头下压,“你不是王全。”
“所谓预知梦也是假的,你先是造梦定赌局成败,再潜入擂台暗中操纵胜负。几日下去,所有人便将虚梦当真。而今日,你不惜违背自己初衷也想杀我。”
男子呵笑一声,抬手在面前一拂,随手丢下遍布伤痕的皮以及破烂的衣衫,一身白衣落于满室狼藉中,面上勾笑:“你猜得不错。我不是王全,只是你没命知道我是谁了。”
谢云生忽然笑一声,缓缓道:“我曾与仙教大师兄姬元溪有过一面之缘,也是巧了,那一面就是在玄武山,而你,姬元溪的小师弟,我刚好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