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昏沉下,谢云生抬手封掉听觉,陈西石与裴行川相继而行,林幽年纵然头晕目眩,却也察觉到几人的动作,当即现学现用。
月悬天边,夜如砚台里泼出的墨。
成群的鸟儿朝寂静的山岭飞去,影入月下,化作星星点点的碎光,消亡在天地一色中。
裴行川指骨顶着剑鞘,忽然转身拂袖,一剑劈向虚空。
只听一声凄绝的短鸣,一只沾上些许金粉的鸟儿半空折翅,化作飞灰随风飘去。
陈西石浓眉一挑:“我就说为何总是见不到鸟影,这鸟颜色这般深,往林子里一藏谁还能分清它跟树。”
“真是稀奇,可是它是如何令人入梦的?”林幽年踮脚四望,目落一颗粗壮的大树,忽然喊道:“都在那棵树上,大家小心!”
封闭听觉的三人听不到他的呼喊,他只能冲最近的裴行川招手,裴行川握剑凌空劈去。
树枝摇晃,数只鸟朝裴行川飞去,宛如木笼般将他包围,更是机敏用喙去啄他的穴位。
陈西石见状,连忙施展轻功落到屋檐上,可他一旦出掌,势必会伤到包围圈中心的裴行川,只能用手臂跟拳头扑打鸟儿。
身周全是鸟,剑身也被鸟踩住,长剑无法施展。裴行川浑身被鸟啄得厉害,几乎站不稳,只能用内力震开鸟。
可鸟震开那一刹,他的听觉也因之打开,绵绵鸟鸣冲进他两耳,整个人顿时困倦地不像话,身形摇晃,不知何时便会从檐坠落。
谢云生打退一群鸟后,飞身落到檐上,护在裴行川面前。
裴行川迷茫掀眼,看到谢云生后一愣,刚想言语便被一群鸟撞落。
李府内,静寂非常,只有风吹草木的声音,裴行川捂了捂疼痛的脊背,望向四方,烛火摇曳,空无一人。
分明鸟鸣在耳,却没有丝毫困倦之感。
裴行川飞速起身,抬头望去,仍见凶悍的鸟四飞。
心觉有异,飞身回到檐上,冲谢云生做了个手势,告知宅内情形。
谢云生回望不知疲倦,不断攻击他们的鸟群,明白鸟是除不完的,当即抄起两块碎瓦片砸向陈西石以及缩坐在一角双手抱头的林幽年。
李宅烛火长明,却不见一个僮仆。
四人立在庭院中,目光紧锁一扇扇紧闭的门窗。
“奇怪,方过戌时,即便鸟鸣令人入梦,外面也不该一个下人都没有。”陈西石环视四方,奇怪道。
林幽年不以为奇,“日日睡生梦死,傻子都该发现有异了。梦中悦目娱心,现实敲骨吸髓,既要入梦,自然早早找地方舒服躺着了。”
陈西石反问道:“那院子里那位看门老伯呢?他日日入梦,当已习惯,为何还要给我们送饭,是他不想舒坦躺着吗?”
林幽年一时无言,迈开步子朝厢房跑去,喊道:“糟糕,之鹤兄定是出事了!”
他心中还是害怕的,见三人没有跟上来,转过身道:“你们为何不动,敢情都以为这只是我林幽年自己的事啊,是不是不想要”
心中着急却又惊惧,林幽年有些口不择言,裴行川冷声打断他,“冷静一点,你看看你前面是什么?”
见三人俱是神情凝重,林幽年茫然转身,看清密密麻麻带着刀剑的黑衣人后,微微怔住,反应过来后拔腿就跑。
然而不知从何处抛来的铁链已缠住他的腿,铁链后收,将他整个人拖行几丈远,一道粗哑的声音响起:“你便是林幽年?”
林幽年不敢回头望,大喊道:“谢云生,救命啊!”
谢云生盯着远处身着麻布短衫,臂缠锁链,肩扛大锤的男人眯了眯眼,“半面魍,别来无恙啊。”
林幽年浑身一抖,更加不敢回头去看。
半面魍,冥罗山排名第三的杀手,因半张脸被火焚烧,皮肉尽毁,肖似壁画中恶鬼,又喜虐杀,故称半面魍。
半面魍扯了扯唇,被火焚的半脸更显狰狞,似是用喉发出一声冷笑:“谢云生,三年前你没杀掉我,今日该我杀你了。”
“好大的口气。”
谢云生长指叩在伞柄上,半面魍见此横步身侧,粗壮的五指紧拉锁链,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然而谢云生笑道:“手下败将,何须我来。徒儿,你来教教他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骤然被谢云生提及,裴行川错愕偏头,只见谢云生素净的侧颜。
察觉到他的目光,谢云生转眸一笑,“徒儿,为师相信你。”
裴行川一时无言,下颚绷紧。
半面魍看向裴行川,面色阴郁,“谢云生,你不要欺人太甚,一个白面小子也配跟我过招?”
三月来,谢云生半分本事不教,更是避他不见。如今拉他出来当靶子,不知存的什么心思,又逢半面魍羞辱,裴行川面色更加难看,当即拔剑提步。
半面魍不屑冷哼,步子都没迈一下,直到裴行川影迹不显,骤然出现在他面前时才大惊避开。
半面魍闪到一侧,地上的林幽年难免受到波及,当下便被拽的一头撞在石头上,边捂头,边对裴行川喊道:“裴行川,你别忘了,我还在他链子上挂着呢!”
平日里裴行川都不会顾忌他,如今更是不会多分注意力出去,剑势大开大合,招招狠辣,丝毫不留余地。
半面魍力大无穷,锤跟锁链更是杀力十足,然而碰上裴行川不断逼近,变化万千的剑,使不出往日功力的一半,被逼的连连后退。
谢云生看向被拖的四处滚撞的林幽年,挥伞朝锁链劈去,火光四射,锁链却纹丝不动。
半面魍被死死压制,本就一肚子火,察觉到谢云生的动作,当即横眉立目骂道:“谢云生,你个不仁不义的小人,师徒俩打我一个,还要不要脸!”
裴行川心下诧异,谢云生怎突然有了做师父的样子,果然下一刻便见谢云生假意攻击半面魍,趁半面魍旋身的空隙,执伞挑起锁链,林幽年借势从锁链上滚落。
半面魍顿时怒不可遏,然而谢云生抓住林幽年的衣袖,拽着他飞速跑上连廊,一溜烟没了踪迹。
见谢云生去拿梦仙图,裴行川飞身去追,然而半面魍一肚子气没地撒,拎着铁锤便去砸裴行川。
裴行川只能转身去接半面魍的攻击。
二人拉开距离,半面魍的流星锤得到发挥,当即如山岳般朝裴行川砸去。
裴行川的剑劈退一条流星,另一条接着朝他袭来,杀意猛烈,他只能弯身后退。
双流星步步紧逼,裴行川一边抵御一边进攻,可双流星速度太快,他的剑招根本无法发挥,不过片刻便被流星锤砸中腹部。
玄泉剑被锁链卷起,扔到一旁。
半面魍大气得解,哈哈大笑几声后,神情阴鸷:“小子,你刚才让我很不开心,现在我要让你四肢尽断,脸碎头破,血尽而亡!”
说着便是一锤下落,裴行川翻身避开,可流星锤愈来愈密,他无法起身。
半面魍满脸畅快,两手抓着铁链,大力朝裴行川扫去,即将砸到裴行川时,流星锤却被一道厚重的掌风拍开。
陈西石双掌打开,呵笑一声:“半面魍,还有我。”
半面魍拧眉打量着他,寻不到熟悉的影子,那一掌却烙进他脑海里,神情难掩惊异:“金掌药王陈西石,你竟然还活着!”
陈西石不言不语,接连两掌拍出,流星锤表面裂出几道碎口。
半面魍沉臂立稳,阴恻恻道:“陈西石,我与你无冤无仇,你这是何意?”
似是想到了什么,半面魍看了眼执剑往廊下跑的裴行川,冷笑一声:“越氏宝楼的诱惑可真大啊,连销声匿迹多年之人都引了出来。”
陈西石眼底一片冷意,“我不为越氏宝楼,可若是你们要越氏宝楼,那我便不会让你们如意。”
半面魍紧抓铁链,厉声道:“你这分明是有意跟我冥罗山为敌。”
陈西石眸色愈沉,杀意浮现,“我陈西石此生最恨域外贼子,恨不得杀光域外人,冥罗山却跟域外勾结,做尽恶事。你说,冥罗山之人该不该杀?”
半面魍神色不变,高举双臂,刺笑道:“陈西石,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孤身一人竟敢跟我冥罗山近百高手叫嚣。你既要闯地狱,那我便如你意!”
长廊空静,夜风迎面而来,卷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林幽年疾行在廊上,七拐八拐走到一方寂静的庭院,谢云生一脚踹开院门,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尖。
望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林幽年一阵头晕目眩,身躯失控般跌撞向前翻尸体。
死尸太多,个个血肉模糊,且被鼠犬啃食得厉害。不过片刻,他的手便被鲜血染红,衣袖也沾了血肉。
四处翻寻都找不到李之鹤,裴行川空洞的眼眸重新凝出一道光亮,疾步去推门,然而雕花木门凭空自开。
“你是在找他吗?”
紫衣女人闲懒靠在贵妃榻上,稍一收手,搭垂在门栓上的紫绫便回缠到玉白的手臂上。
而在她身侧木枰上,面容温雅的书生盘腿端坐,双眸紧闭,身上爬着数只肥硕的黑鼠,血肉在枯骨上摇摇欲坠。
望见林幽年愤怒的双眸,女人无辜一笑:“这可跟我没有关系,他们长睡不醒,自然就成其他东西的盘中餐了。”
林幽年浑身颤抖,疯了般扑上前去打开黑鼠,黑鼠惊慌四窜,将李之鹤撞翻在地。
即使这般,李之鹤仍闭眸安睡。
回望院里被牲畜啃食的尸体,林幽年勉强坐起,黑眸紧锁她,声音冷厉:“天黑入眠,午时梦醒,何来长睡不醒?分明是你趁他们入梦放这些畜生作恶!”
紫衣女人扬起下巴,眼眸再不似方才平静,勾唇讽道:“作恶?作恶之人难道不是你吗。林幽年,若你识相些早点交出梦仙图,李之鹤何须送命?”
林幽年面色苍白,极力压下心中怒火,平静道:“且不说李家与梦仙图无关,你们无故伤人,罪大恶极。单论梦仙图,我虽为画师,奉长公主之名送画洛阳,可梦仙图如今已不在我手中,拦我何益之有!”
月色入户,紫衣女人长指绕勾着发丝,玩味一笑:“林幽年,你当我冥罗山之人都是傻子吗,被一幅假画糊弄一次也就罢了,只有万虺宗那些蠢货才会上当。”
夜风卷起砚台里的墨,星星点点洒在宣纸上,斑驳的宣纸落到林幽年面前。
他骤然想起那天夜里收到的书信,身冷如入冰窖,思绪反而明晰起来,神情平静至极,“你们早就盯上了他,那封约我赏花赋诗的信是你们伪造的。”
女人从榻上起身,踝上铃铛繁复作响,笑道:“信是真的,我们只是好心帮他送信罢了。毕竟信客太慢,我们等不了。”
林幽年沉默不言,许久后发出一声凄怆的笑声,笑里带愤、带恨、带愧。
“林幽年,李之鹤全家因你而死,千机门也因你危若朝露,还不交出梦仙图吗?”
林幽年失神望着天边独悬的月,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尽数散去,只余中夜将至的萧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真是可笑啊。”
见林幽年无动于衷,女人杀意毕露,紫绫如刀刃一般朝林幽年打去,却凭空断裂。
“紫衣仙,我倒是不知我千机门何时落到这般田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