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茫的天际被日色点亮,两岸林丛凝出一抹抹翡色,平旷的江面终于有了尽头,遥遥可见蜿蜒的山岭,鳞次栉比的屋宇。
船主携着妻女立在船头,浑浊的眼眸中添了些许湿意,拱手一拜,尚未说出乌泱泱的谢语,便被谢云生扶起臂膀。
谢云生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递出去,“昨日之事因我们而起,连累大家无辜遭难。我身无长物,只有这枚玉佩,船主可挟这枚玉佩去千机门,他们会补偿你修船银子。”
船主推手谢绝,谢云生却是分毫不让。船主这才收下,朗声一笑道:“也罢,此行便祝诸位少侠啸傲风月,挥剑成河!”
侠客风流与林幽年并不相关,只吟吟言笑。
一挥折扇,望见扇面翻飞的壮丽山河,林幽年忽而舒朗一笑:“啸傲风月日日行,笔扫龙蛇落地成。大哥,多谢。”
船主一头雾水,只能挂着笑连连点头。
从晨起便抱剑不语的裴行川望着逐渐清晰的码头,瞳中暗光划过,侧头看向谢云生,唇畔勾起一抹半真半假的忧心:“师父,襄庸码头冷落如斯,不会有伏吧?”
走船这么多次,船主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一听便明了原委,笑道:“襄庸城这些日子一直是这般萧条,我入城过几次,并未有什么异样。诸位少侠若是进城无处安置,可去我的祖宅暂住,院中有一位老伯,直接向他报我的名字便可。”
谢云生当然是不胜感激,林幽年一想到不会破财,立时乐呵呵道谢。
裴行川本不欲理会,已握着剑跳到舷边上,眺望襄庸城,谁知船主走过来仰视他,和颜悦色道:“这位少侠,你的伤势如何了?我有一位老友医术了得,妙手”
“我无事。”
船主的话被裴行川冷冷打断,双手捏在一起,显得有几分局促,急忙解释道:“那日我在门里望见你似乎被什么虫子给蛰了,这个季节,毒虫甚多,可要当心些。”
与女童跟厨娘交谈的谢云生闻声侧首,目光从裴行川脖颈跟手背上扫过,尚未寻到伤处便见裴行川拂袖,显然是不欲多言。
船主默叹一口气,眼角眉梢都挂着失意,垂头转身。
谢云生眉头微蹙,刚迈开一步便听裴行川含着笑道:“多谢船主挂心,我无碍。”
船主微微愣住,连忙回头应了一声,这才放心地走向妻女。
一道颇有深意的视线落在谢云生身上,炽热的她无法忽视,只能掀眼,果见裴行川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他的身后是绵绵远山,江风如涛,高悬的明日让他素来幽沉的眼眸愈加朦胧不清。
“谢云生,我若是从今日开始用心做你徒弟,你会不会真心将我当做徒弟?”
谢云生回望着他,唇畔勾起一抹不深不浅的笑容,回道:“裴行川,若是我用心教导你,你可会真心做我的徒弟?”
靠在舷边晒太阳的林幽年歪着头,摇着折扇,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惊异地发现这两人的笑容出奇的一致——
皆是假笑。
下船之后,谢云生欲去寻船主的小院,却被林幽年薅住肩背,往身侧一拉。
漠然垂眼的裴行川也不能幸免,猛地被林幽年另一只胳膊抓住肩膀,准备曲肘拔剑时,林幽年扬眉大笑:“穿了这么多久的女装,我都快忘了我是个男人。走,咱们去置办一身行头。”
裴行川神情不变,曲肘砸向林幽年的心窝,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挡住肘。
他以为林幽年有了这般身手,还未收起惊讶,便见谢云生笑吟吟看向他,“乖徒儿,林先生既然主动要请客,焉有拒绝之理?”
瞧出谢云生的意思,裴行川咽下已至喉头的话,对林幽年道:“多谢。”
林幽年浑身一僵,愣了半晌,急忙撒开手,可一左一右之人哪能轻易放过他,一人一只手臂架住他。
林幽年欲哭无泪,只能恶狠狠道:“好,不就是给你们买衣裳吗,买,随便买。”
谢云生眼睛一亮,林幽年又不留情地补充道:“不过只能看便宜的,你们两个的衣裳加起来都不能贵过我的。”
见谢云生一副欢喜的模样,林幽年欲言又止:“谢云生,你好歹是千机门的门主,要不要这么穷?”
谢云生充耳不闻,手上的力道亦是丝毫不松。
走了三刻钟,近乎走过半个襄庸城也未见到开门做生意的铺子时,几人都警惕起来。
裴行川松开林幽年,身轻如燕,掠过萧条的长街,回来道:“都活着,只是还未醒来。”
林幽年也走到最近的一户人家,推窗望去,透过简陋的陈设,果见蜷曲入睡的老人。
“日入中天,卧寝深眠,真是咄咄怪事。”林幽年若有所思,抬手指了指半开的窗,问:“要不要叫醒问问?”
谢云生环视四方,摇摇头:“先寻院子吧。”
船主的院子位于一条寒素的小巷,长流穿过青苔遍布的河道,切分两岸烟火,迎风鼓动的竹竿上斜挂三两衣裳,已有几件被吹进了水里。
几人在尽头的木门前停下,仰起头,透过门头可见一树摇曳的杏花,以及缭绕升起的炊烟。
谢云生伸手推门,木门纹丝不动,显然是从里面上了门栓。
见谢云生曲指叩在木门上,林幽年微微挑眉,余光瞥见墙下的石头,蹲下去搬,纹丝不动,转头看向裴行川。
裴行川抱着剑静默不言,林幽年只能对谢云生道:“敲门敲一天怕是都没人应,翻墙吧。”
话落,身边的两人已运起轻功穿过墙头,没了踪影。
林幽年:……
院子是三进式,四处都有翻新的迹象,环堵萧然,好在树阔草绿,倒添了几分生机。
二人绕过酸枣树打量着院落风景,谁知林幽年哐哐敲了几下门。
谢云生转身欲去开门,却被裴行川叫住:“有人来了。”
门栓移去,门才开一道缝,林幽年便急匆匆往里钻,一眼便望见树下两人,痛骂出声:“你们两个没良心的,吃我的用我的,还将我关在门外,世上怎会有你们这般无耻的师徒!”
谢云生与裴行川静默不言,视线皆未落在他身上。
林幽年打量一遍从墙根到门的距离,后知后觉意识到即便他们轻功一来一回也做不到这般悄无声息,喉头滚了滚,僵硬转身,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着随意的老人抱臂望着他。
老人矍铄的眼在三人身上划过,不由分说朝谢云生一掌拍出,即便谢云生察觉出老人是习武之人,也未想到他会突然发难。
带有滔天杀意的一掌破风而来,掌风迅疾,似是要拍穿人的骸骨。
谢云生避无可避,只能旋开遁云伞抵御,大掌打在遁云伞上,遁云伞金光四照,对面虚空中兀自出现一只巨掌残影,又在顷刻间随风碎裂。
林幽年大惊,连忙拱手赔礼,说明来意,可老人紧紧盯着谢云生,未分一丝一毫眼神过来。
裴行川因为有伤在身,反应不似以往灵敏,往侧边躲时受到巨掌的波及,喉头一股腥甜,咬唇咽下后,瞳中冷意重重:“阁下不分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不知李船主可会后悔收留你在此处看宅。”
老人这才分出一丝眼神,枯黄的瞳中飘起一抹讥讽:“不请自来谓之匪,对几位小匪何须以礼?”
谢云生笑了笑:“金掌药王陈西石,江湖皆传你命丧域外,未成想匿迹潜形在这市井人家,做一个碌碌无奇的看门人。”
金掌药王陈西石,曾在江湖名动一时的人物,金掌穿石破山,医手妙手回春。
多年前,域外人兴兵犯境,烧杀抢掠,尸横遍野。在边城游历的陈西石,单枪匹马闯关山,杀退敌军无数,自此踪迹全无。
陈西石看向谢云生,苍老的面容没有情绪,盯了片刻才道:“时也命也,命也心也,就像千机门的弟子,诸葛同真的后人也可能会是鼠窃狗偷之辈。”
谢云生扬了扬眉,并未作辩,闲庭信步般跨过低矮的林木,走到屋前才道:“前辈既然是此间守门人,那这几日便叨扰了。”
陈西石漠然立于院中,人似高山,神似劲松,一身破旧衣衫被风吹动,露出其下千疮百孔。
“来者是客,来者是客,诸位少侠快些进来吧。”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看门老伯揉着惺忪睡眼姗姗来迟,歉意拱手,曲臂相迎。
谢云生抬手揉了揉鼻尖,无比自然地抬步,裴行川看了眼陈西石,跟在谢云生身后。
空荡的庭院,时有晨风吹过,林幽年与陈西石面面相觑,一边歉意打呵呵,一边在心里暗骂谢云生是个惹祸精。
陈西石道:“这位小匪有事?”
林幽年心里嘀咕,不要张口闭口小匪,爷有名,面上堆满笑容:“您便是李船主那位医术卓绝的老友吧?”
陈西石扫他一眼,“你是谁?”
林幽年连忙拱手一拜,“临川林幽年见过前辈。”
谁知陈西石摇了摇头,一脸嫌弃道:“没听过。”
林幽年:“……”
老伯放下茶水便欲离去,谁知前头一男一女紧盯着他,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少侠当此处是自己的家,有什么事尽可找我。”
谢云生轻咳一声,问:“你们每日都起这么晚吗?”
室内静幽,裴行川身上的血腥味已然蔓延出来,老伯硬着头皮道:“也不晚吧。”
裴行川擦拭着佩剑,语调难掩意外:“不晚吗?”
“晚晚晚,很晚,以后我再也不敢怠慢诸位少侠了!”
老伯扑通一声跪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将头近乎埋进土里。
谢云生挑眉望向裴行川,裴行川抬手揉了揉眉心,似是无语至极,“起来。”
“别杀我别杀我,这些日子我一定不偷懒,鸡什么时候打鸣,我什么时候起。”
裴行川一头雾水,见老伯不时觑眼打量他,才隐隐明白过来,拧了一把潮湿的衣袖,低声道:“血,我的。”
话落,眼皮一垂,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