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冷冽,翻涌的水花拍向两岸,重峦叠嶂发出幽哀的低吟,天地好似都失了气力,任破船独行在广阔江面上。
船主嘱咐妻女拿出压箱底的干野菜跟腊肉去招待恩人,自己则立在船头掌舵,遥望漫无边际的远方。
见到釜鼎中翻涌的肉块,女童伸手去捞,被女人拿着细柴打了下手背,“那位姐姐救了你命,待你有恩,这是给姐姐吃的,回家后娘再给你做。”
女童懵懵懂懂地将野菜羹与腊肉块端进船舱,林幽年见到这些菜眼冒星光,伸手便要去陶盆里抓。
闭目调息的裴行川闻香睁眼,当即一脚踹在林幽年腿窝上,掌心拍向食案,飞速旋指握住震起的木筷去夹陶盆里的肉块。
林幽年半跪在女童面前,面红耳赤。
女童迷茫地眨眼,想起娘亲的话,对谢云生道:“女侠姐姐,多谢你救了我,这是娘亲跟爹爹请你吃的。”
裴行川闻言,夹起的肉僵在嘴边,沉默着将肉又放回了陶盆,转身面向墙壁,再没动静。
知晓这些食物是船主一家许久都不舍得吃的口粮,谢云生弯腰拍了拍女童的头顶,“帮姐姐去请你爹娘好吗?”
船主跟厨娘搓着手走进,微躬着背,显然有几分拘谨,目光四处瞟,看见未动一口的菜急忙上前问:“是菜有什么问题吗?若是诸位不喜欢,我们这就去做女侠爱吃的。”
女童躲在厨娘身后,望着陶盆里的肉嘴唇翕动,强迫自己垂下眼不去看,可坚持不过几息,目光又落在陶盆上。
这些被谢云生尽收眼底,以自认温柔的语调对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夫妻笑说:“我们明日便要下船了,吃不了这么多,大家一起吃吧。”
女童眼眸发亮,当即便要冲过来,却被厨娘牢牢扯住衣袖,船主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们身无长物。跑船挣的钱大部分要交给帮会,船太破了,贴补家用的那部分还要去修船,只能拿出这点食物酬谢,希望女侠不要推脱。”
说罢,船主跟厨娘抓着女童的手急忙走出去,生怕谢云生留下他们似的。
船主一家走后,本来热闹的船舱顿时静寂无声,菜香四溢,林幽年却诡异地沉默下来,偏过头去看方才与他争斗的裴行川。
裴行川微闭着眼,似是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
谢云生看了看一蹲一坐的二人,又对微开的窗缝招了招手,“都来吃吧,再不吃就要凉了。”
林幽年转头,只见双手捏着布裙的女童犹豫着跑进,谢云生拿起陶碗,塞了满满一碗肉递出去,“吃吧。”
女童受宠若惊,急忙后退,见谢云生目露温和,这才走上前来,摆手道:“这太多了,我就是嘴馋,尝一口就好。”
谢云生将碗塞进她手心,抓住她的另一只手抱住碗,笑里带着威胁:“带回去跟爹娘一起吃,不许送回来,不听我的话,我可是会将人扔下船喂鱼的。”
女童顿时面无血色,抱着碗逃也似的跑出去。
林幽年长嗅一口,身子往后一仰,双手撑地,慨叹道:“吃了这么多顿粥跟馒头,终于有点肉了。”
谢云生:“满江的鱼,你若是想吃,随时可以去捞。”
林幽年眼皮一耷,状似失望道:“谢云生,你可真是狠心,谁都知晓这江里的鱼虾乃漕帮独享,百姓擅自捕捞视为滔天大罪。你怕是看不惯我,又不想脏了名声,便想出这般阴损的法子来坑害我。”
谢云生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吃了一口野菜,冲背对他们坐着的裴行川道:“徒儿,吃饭。”
裴行川阖着眼,过了许久才淡道:“这是船主酬谢你的,我可没资格享用。”
谢云生一把叩下筷子,目光在林幽年跟裴行川身上打转,不明白这一个两个都发些什么疯,索性独自享用美食,边吃边问林幽年:“梦仙图为何在襄庸?”
林幽年摇着折扇,面上脂粉洗去,露出一双风流的丹凤长眼,并未答谢云生的话,倒是盯了裴行川许久,不紧不慢地来一句:“裴行川这小子不仅没什么优点,还脾气臭自尊心强,这样的人若是王孙贵胄,那必是人人奉承的对象;若是市井讨生活的人,怕是命不长呦。”
裴行川耳尖一动,眼皮倏然睁开,还未发作便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上,鼻尖涌来一阵腊肉的香味。
“小子,念在你舍命护我的份上,我勉为其难伺候你用膳吧。”林幽年夹起一大块肉送到裴行川唇边,裴行川别过头,显然不想搭理。林幽年笑了笑,“小子,这是你方才拿起的肉跟碗筷,莫要搞嫌弃那一套。”
裴行川张口欲言,一块肉送进他嘴里,林幽年将碗筷塞进他手里后,立时起身,坐回谢云生身边,撩开衣袖,露出精壮白皙的手臂,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那幅画本是要扔的,之鹤兄醉心玄学,尤爱研究神异之事,听闻我为长公主画仙人,当天夜里便乘船来寻我。”
林幽年吃了一口菜,续道:“那幅画本就是无意夹带的废稿,我见他兴致浓厚,便给了他。谁承想长公主府上遇火,我夹带的画不知为何被长公主知晓,这便有了后面一桩桩事。”
见谢云生默然不言,林幽年端起野菜羹一饮而尽,挥臂在二人面前扫过,“这件事未曾告知你们,是我之过。今日坦白,我以羹代酒向二位赔罪。”
看着眼前潇洒疏狂的年轻男子,谢云生似是第一次认识他,默了片刻方道:“君子立身周正,不以时困折邻枝。林先生,先前多有冒犯。”
林幽年自临川出发,谢云生寻到他时,他已独身一人在外漂泊半月,几次命若悬丝,却未吐露梦仙图一丝半毫,到底是可敬之人。
林幽年挥手挡开谢云生的拱谢,又恢复了先前吊儿郎当的泼皮模样,抱着陶盆往后一退,挤眉道:“谢云生,若你真觉得抱歉,这盆肉便作赔礼吧。”
不时有夜风穿窗而进,陶盆里的热气已逐渐消去,油汤微微凝固,收拢一屋摇曳的烛火。
谢云生盯着林幽年,身子微斜,曲肘撑在坑洼不平的桌案上,长指不重不轻地点了点桌案,示意林幽年将陶盆放过来。
林幽年无声笑笑,微歪着头对上谢云生的目光,玩笑道:“谢门主不会这么小气吧,因为几块肉大打出手?”
话音一转,林幽年看向静寂无声的裴行川:“小子,你师父不疼你,我疼你。小爷凭本事给你抢来的肉,赶紧吃!”
桌边斜靠的伞褶随风浮动,跳跃的烛光投下一片斑驳,细长的指拂过伞面,却只是微微曲指,似是在弹走伞面的浮灰。
“明早巳时到襄庸,别睡忘了。”
裴行川转头,只看见谢云生翻飞的衣摆,垂眼望向食案上的东西,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你们这对师徒真是古怪,结为师徒古怪,相处更是古怪。你难道真是诸葛同真的儿子,进千机门是为了跟她抢门主的位置!”
感受着裴行川那幽沉莫测的眼神,林幽年一拍胸脯,惊觉自己发现了一桩大秘密,谁知裴行川笑里带着讽:“诸葛同真?不过一个招摇撞骗,钓誉沽名的贼小,凭他也配。”
林幽年盯了裴行川一会儿,额头难以抑制地跳了跳,给了裴行川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后搬起陶盆,随手拿了一双筷子匆匆往出走。
下一刻,船舱的门无风自开。谢云生靠在门口,微凉的目光穿过林幽年落在裴行川身上。
林幽年一时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抱着盆左右环顾,见谢云生微一抬手,如蒙大赦般跑出去。
大开的门,江风阵来,吹歪了烛火,拍的布衾作响。
谢云生立在门口,静静看着板床上坐得笔直的少年,极为平静道:“我倒是不知你对诸葛同真怨念如此之深。”
裴行川微垂着眼,不作回应,即便江风钻入他单薄的衣衫,面色白如纸,面上也没有一丝情绪泄出。
江风肆刮,谢云生随意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微曲着臂,两手交叠,淡淡道:“凭你前些年的所作所为,你死不足惜。我有无数次杀你的机会,是他阻止了我。”
她默了默,无视裴行川冰冷的目光,续道:“若是你没有拜入我门下,你会出现在我的必杀名单上。”
屋外慵懒靠在墙上的林幽年闻声一怔,眉头紧皱,心头一片波涛汹涌。
江湖皆知谢云生专诛穷凶极恶之徒,此恶徒之名源于千机门推命所得,凡是千机门卜算所知的恶徒,即便尚未造恶,早晚也会铸下大错,无有例外。
“裴行川,你该庆幸遇见了我师父,若非他要求我收你为徒,你早已是一具骸骨。”
“今后若再让我听到你对他不敬,我可不怕背上弑徒的恶名。”
月光洒在船上,谢云生眉眼更显苍冷,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杀意,遁云伞随着她的心境微微翕张。
裴行川抬起被蛊虫咬过的手指,微扬起下颚若有所思地望着,显然并不将她的威胁放在心上,漫不经心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