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阵来,雾蒙蒙的山林抖落一片枯枝干叶。
堆满枯叶的小径上,头戴斗笠的瘦长人影缓缓迈上石阶,两侧山林随风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呜咽。
“林幽年,留下梦仙图,我可放你一条生路。”
月色昏茫,积云西斜,幽暗林丛被不知自何处燃起的火光点亮。
火焰一路朝山顶烧去,山道顿时亮如白昼,一道用内力震出的喊声被风挟到半山腰,浓夜彻底被撕开。
斗笠人转身望向一颗硕木,火光缭绕中,刀客单脚立在枯枝上,身旁一片漆黑,看不出底细。
四目相对,刀客倒是没续用内力传音,声音多了几分规劝:“林幽年,此行之险想必你早有体会。你奉长公主之命送画洛阳,我等亦是受长公主之邀寻人。你将画暂借我等,事毕替你交画长公主,必能绝了贼小之心。两全之事,为何不应?”
夜风拂动斗笠,露出其下一双清亮平静的长眼。
斗笠人声音低哑,语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好一个暂借!天下谁人不知长公主在寻画中人,公主府上原作已被焚毁。如今你们沿路拦截我,谁知存的是什么心思!天下只剩我手中这一副梦仙图,若是交由你们,我又该如何跟长公主交代?”
“林幽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识相地赶紧交出画。就凭你一个文弱书生,我们一刀便可送你去见阎王!”
凶厉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依稀可闻刀刃劈断林木之声,显然已是不耐至极。
单足独立的刀客又道:“长公主要寻人,中原武林皆愿受其差遣。你诚心为长公主,我们亦是想为长公主分忧,可谓殊途同归,应当鼎力合作才是。”
斗笠人掀眼打量着四方无风自动的林木,无声冷笑:“长公主承诺谁能寻到画中人便告知越氏宝楼的线索,越氏宝楼乃前朝工匠藏宝之地,金玉宝石,武功秘籍不计其数,更有传言我大安国运隐于其中。你是想为长公主分忧还是觊觎越氏宝楼,你心里清楚。”
“越氏宝楼何其珍贵,天下谁人不想入内。既然长公主有此承诺,那便是天下豪杰尽可应约,你又何必戏嘲我等。若是林先生也想分一杯羹,才更是需要与我等合作才是。”
“长公主之邀确实面向天下人,可你冥罗山残暴无德,勾结域外。若是真让你们进了越氏宝楼,我大安危矣。”
刀客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不无惋惜道:“我是诚心与你相谈,既你无心,那我们便只能得罪了。”
“还跟他费什么话,直接杀了便是。”
四面八方传来怒吼,数道黑影自林丛飞落,刀光剑影斩落一山木叶。
斗笠人背着画轴连连后退,抓起地上的泥土洒出,可刀客丝毫不躲,明晃晃的大刀破风而来。
斗笠人奋力躲过,余光瞥见一条蜿蜒向下的小径,当即朝小径奔去,身后的画轴滚落在地。
刀客伸手去抢,然而另一只瘦长的手已飞速将画轴拾起。
刀客眉头紧拧,神色不善地看着这只不知在林间潜伏多久的黄雀,“凡事都有一个先来后到,阁下这般不妥吧。”
斗笠人望了一眼黑衣剑客,袖下的手指蜷了蜷,趁几人针锋相对的间隙朝小径跑去。
跑到山下后,斗笠人掀开帘幕,露出一张清冷素净的脸,眼底密布寒霜,显然心情差到了谷底。
黑衣剑客剑意如虹,气势磅礴,剑断宽刀,几剑便让冥罗山杀手抚伤后退。
刀客抬手,臂膀已是血迹斑斑,不禁重新打量起眼前宛如杀神附体的清瘦男子,“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剑术,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谁你不必知道,你只用明白梦仙图是我的便够了。”
刀客紧紧盯着男子,见他收剑时,剑气绘出一朵艳丽的彼岸花,眼眉一跳,竟是讥笑出声:“玄泉剑,你是千机门掌门谢云生的徒弟见黄泉。千机门不是自诩谦真离俗,与世无争吗。怎么,这是也看上了越氏宝楼的宝贝?”
裴行川握着剑,深幽昳丽的长眼中浮起一道暗光,笑里带着冷:“千机门如何不牢您费心,不想死就赶紧滚。”
见他这般嚣张,几名杀手对视一眼,不禁猜测谢云生是否撑着她那把顷刻间便可断人生路的遁云伞潜伏在暗处。
刀客盯着裴行川手中的画轴,也在思忖谢云生在不在附近。眼前人虽剑术了得,却总有力竭之时,他们血战到底,总能取胜,可若是他并非独身前来……
刀客心绪百转千回,最终挥挥手,默然离开。
月色清幽,照亮画中人俊逸出尘的身影。裴行川盯着画,抬手摸了摸宣纸,忽然神色大变,运起轻功朝山下追去。
月朗星稀,乌云散落在天边,突如其来的山火引来了周边居住的百姓,现下已拿着锄头扛着水袋来救火。
与山上的喧嚣相比,西侧面的山脚倒是静谧异常,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引起满山震荡。
“将真画交出来。”
“我倒是不知谢云生便是这么教导你的。”
裴行川提剑横在斗笠人脖前,神情同声音一般冰冷,却在听到剑下人低哑的刺讽时愣了愣。
这声音有些熟悉,他欲掀开斗笠,却听身后传来凶厉,还有几分恼怒的喊叫——
“臭小子,谢云生根本就没来,险些让你骗了过去。快把画交出来!”
裴行川从斗笠人身上移开目光,提着剑指着额上密布伤疤的健壮男子,笑了笑:“即便谢云生不在,我也可以杀了你们。”
一人一剑遁入汹涌刀光中,因山火迁徙的飞鸟被迫再次振翅。
山上火势不增反减,已朝这边侵袭,隐隐有百姓的叫骂声自林中传出。
显然灭火的百姓将到此处。
裴行川想速战速决,反而乱了阵脚,被众人围攻到一方巨石下。
尚沾有鲜血的大刀即将从他头顶劈下,裴行川想从侧面突围,可黑衣人似有预料,又是一刀从侧面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数片飞叶刺来,竟是生生打歪了刀刃。裴行川借机一剑扫去,飞身落到巨石上。
杀手此时已顾不得追击裴行川,齐齐转身看去,待看到来人后愕然不止。
使出这招摘叶飞刀的竟是他们谁都看不上眼的文弱书生。
还是刀客反应过来,“你不是林幽年,你究竟是谁?”
裴行川早在看到那锋利如剑的叶片时便心沉了几分,待来人摘掉斗笠跟粗布外袍,露出一身青绿色衣衫时握紧了拳。
本该惊慌失措,他的眼底却难以抑制地浮现一抹兴味。
见女子从袖中取出一把伞,刀客神情凝重到了极点,一旁杀手也是大惊失色:“谢云生!”
“不可让她开伞!”
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杀手合力袭来,仿佛伞开便是人世间最恐惧之事,皆是用了毕生绝学去截杀。
谢云生握着伞柄朝四面扫去,分明是一把寻常的伞,却如利剑一般斩落无数飞虫,割破杀手的衣衫。
月辉洒下,伞缓缓打开。
伞骨清润,伞面空净,仅有玄金二色,却似将世间万象包罗其中,山川湖海、飞檐石拱、花鸟虫鱼、星垣神宿……
刀客心中掀起波涛巨浪,无端涌起的恐惧将他理智拉回来。
“遁云伞,百闻不如一见,实在漂亮,那我今日便领教领教谢门主遁云伞的威力吧。”
刀客迈开步子,横刀向前,身形矫健迅疾。
可那伞倏然合上,绮景骤逝。
刀客诧异道:“何意?”
谢云生平静看他一眼,“对付你,无须开伞。”
刀客怒火上涌,指骨紧贴刀柄。
迷蒙月光下,几乎看不出动作,只见一团黑影涌起又散开,直到刀光被月辉反出,照在嶙石上。
刀刃在前,谢云生一动不动,众人不由吸了口冷气,虽知谢云生不是等闲之辈,却也诧异她该如何在这凶险的大刀之下扭转败局。
刀客头脑清醒,锋锐的目光紧盯谢云生,脑海中不遗余力地猜想谢云生会出的招式,并做好应对之策,可谢云生只是微微转动伞柄。
这样细微的动作,常人极易忽略,可刀客浓眉紧皱,心中顿生不良预感,转换刀向朝伞柄砍去。
可刀却似被一重看不见的力道挡住,让他无法前进。
杀手对危险的感知十分敏锐,后脚点地欲退,可后背却也被封住,将他夹在中央。两层屏障不断收紧,他胸腹作痛,喉头涌出一股腥甜。
杀手们怔在原地,想上前支援却又不明战况,难以理解气势正猛的刀客为何僵立空中,青筋暴起。
刀客呼吸艰难,手中大刀也无力握起,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地飞尘。
他闭上眼,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可前后力道兀自散去。
杀手们急忙上前扶住摔落在地的刀客,刀客却推开他们,黑眸紧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要他命的谢云生,语调艰难:“你为何不杀我?”
谢云生执着伞立在圆月之下,漫不经心道:“我的规矩,只见血不杀人。”
刀客怔住,神情灰败,干巴巴道:“谢门主若是要护林幽年,最好转道魏兴,襄庸不是好去处。”
换言之,襄庸有伏。
冥罗山杀手离开后,谢云生掀眼看向远处静立许久的裴行川,幽幽道:“徒儿,你不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