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弃一切,就能永远解脱吗?」
恍惚间,低沉却陌生的男声突入祝彤的脑海。
这声音听起来冷冽非常,但却绝不可能是来自刚才那头畸形的恶魔。
脑海中出现这声音的一瞬间,长久以来盘踞在祝彤颅内的胀痛便瞬间消失不见,仿佛顿时豁然开朗一般,也再也听不见那恶魔重声的低语。
虽然是第一次听见,但不口否认……
脑海中出现男人声音的一瞬间,积压在祝彤心头的痛苦、绝望与恐惧,甚至也不由得轻松了许多。
这声音明明之前从未听过,祝彤的潜意识却莫名感受到有几分亲切。
这是……
「我从中间截断了那头恶魔和你的精神连接,这样的话,记忆的轮回应该就会停止了。」
男人自顾自地如是说着,全然不顾已经完全一脸懵逼的祝彤本人。
他冷冽的话音刚落,被禁锢在幼年自我身体中的青年祝彤,忽然间却感觉到另外一股无形却强大的力量。
伴随着一阵并不舒适的剥离感,她感觉自己像是被这股力量粗暴地从身体中拉扯而出。
下一瞬,先前已经彻底黑屏的视野再一次亮起微弱的光。
那是在刚才那番激烈的死斗中散落开的几团火星。
祝彤定睛看清,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变成了意识游离在外的类灵体。
借助着火星散发出的微弱亮光,她能够在昏暗的洞穴之内,看见此刻已经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倒在地上昏迷过去的年幼时的自己。
来不及等祝彤搞清楚情况,顷刻间,伴随着又一阵异常的感受,闪烁的火星光芒咔得一下便定格住。
祝彤皱着眉头,本能地转动着脑袋四下环顾,却发现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就连远处岩突上滴落的水滴,都如同凝固一般,圆润的水滴停留在半空之中,一动不动。
周围的时间停止了。
「接下来的时间,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祝彤的脑海被留下这样一句话,男人的声音便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她回过神,却发现只是片刻的功夫,昏暗的洞窟内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不自觉地,祝彤蹲下身子,抱住自己膝盖,将自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尽管那些积压在她心头的负面情绪已经被释放了一些,但仅凭那些剩下的余量,也完全是能够压垮一个人的存在。
就算不需要再去经历第190次轮回,祝彤的情绪也已经崩溃。
连续189次以第一人称视角,亲眼目睹自己被家族和生母抛弃却又无能为力。
这样的体验,对一个人的心灵上的打击,绝对不可小觑。
祝彤能够抗住如此程度的精神重压支持到第189次,其实本身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她低下头,积蓄起来的恐惧与痛苦如同汹涌的洪水一般,一波接一波地冲向他的脑海。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找不到自己坚守到现在的意义。
或许自己本身就该在被抛弃的那天结束一切,从来就不应该奢求奇迹的发生。
就算她当时在洞穴内同魔兽的搏斗中活了下来,之后也会有被抛弃的痛苦和恐惧不厌其烦地找上她。
她加入渡鸦,背负上与自己的承受力远远不匹配的责任,直到现在,不知道见证过多少民众的遇害,见证过多少同僚的牺牲……
既然活着就是受苦,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坚持下去呢?
或许不如放弃,不如抛弃迄今为止的一切,至少那样,自己
就不会再有预料中与意料外的痛苦找上门。
祝彤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一切,脑海中仍旧难以自控地翻涌着轮回经历的一幕幕。
是啊。
或许不如放弃。
但为什么,自己明明就是因为不想继续痛苦下去才有了放弃一切的念头,明明对于自己来说,不再痛苦是相当诱人的条件……
如果果真是这样的话,自己做起选择来应该毫不费劲才对……
可为什么直到现在,自己还是会觉得左右为难呢?
祝彤的呼吸急促,双拳紧紧地攥紧。
她正尝试说服自己做出选择,混乱的脑海中却忽然间又闪现出几个零散却又仿佛闪烁着金光的画面。
自恶魔的口中救下的孩童、战场上受到支援而大松一口气的同僚、平日里繁荣安定的都市……
爱喝酒爱吹牛的邋遢酒鬼老爸、总是眯着眼睛却能造出各种黑科技的嘉木、不爱说话却总是很可靠的陈默、运气很好人也很可爱的甄好。
还有那个家伙,总是贱兮兮地说出轻率的话,必要的时候却总能挺身而出,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总能创造出奇迹……
珍贵的记忆画面一点点地涌现,逐渐将祝彤混沌且昏黑的脑海照亮。
「苦难总是会贯穿人生的始终,不论是谁,都没有办法逃避。」
沉寂了许久,男人的声音再次突入祝彤的脑海中,「但有些事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
每个人的降生都是一个奇迹。
就像有光投下的地方总会留下阴影,就算人生会被苦难贯穿始终,但相对的,也总会收获珍贵的财富。
放弃生命,对于一个人来说,或许是最简单的事情,但却又是最困难的一桩。
天空凶险广阔,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可即便是这样,雏雀也会选择乘风飞起,绝不是将自己禁锢在蛋壳与鸟巢之中。
「宿命中的劫数或许无可避免,但真正的未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男人停顿了片刻之后,忽得却又莫名地轻哼一声,「而且,既然是抛弃一切,就代表着像自己承担的所有责任低头……」
「以你的性格,如果要向恶魔和使徒他们低头的话,真的会甘心吗?」
祝彤猛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
怎么能向那群混蛋低头呢?
她这样想着,不觉间,又渐渐松开了紧紧扣住自己膝盖的双臂。
这之后她缓缓站了起来,又看向了在地面上奄奄一息的幼年时的自己。
她本能地朝她靠近,随后将手伸向她。
两个祝彤接触到的一瞬间,青年祝彤忽得又感觉自己像是被又一股奇怪的力量吸入幼年祝彤的身体中。
只一瞬间,洞穴内的空气再次恢复流动,洞外吹进来一股呼啸的山风。
不远处,水滴掉落在地面上的水洼上,激起一圈圈波纹与清脆的水滴音。
这之后,水滴的速度飞快增加,洞穴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亮灭往复。
时间在加速。
两个祝彤的所有感官,在这一刻再次结合成一体。
恍惚中,祝彤却隐隐听见远处传来渐进的脚步声。
如果一切都如她的记忆,接下来,她就会被不知为何来到此处的甘凉捡到,从而开启她新篇章的人生。
「这……太夸张了吧……」
熟悉的声音如暖流一般缓缓流入祝彤的脑海,在这一瞬间,脑海中的光亮终于驱逐出最后一片混沌。
那时的甘凉比起现在,说话声音显得要轻
柔上一些,也没有那么浓厚的烟嗓。
「亏我还准备了一番……结果已经这样了吗……」
走到祝彤面前的男人一面说,一面缓缓蹲下了身,「真不知道该觉得开心还是难过了……」
「那家伙也是够讨厌的……果然是因为知道我绝对不会拒绝她吗?」
「舔狗真是屑啊!」
男人苦涩地笑了笑,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来一根针管:「就这种小怪物……我一个人真的养得活她吗?」
他一面苦恼着,一面微微推动者注射针管,针尖的末端呲出几点水星。
「如果是小屁孩的话……差不多三分之一管?不对……」
「这家伙可不是一般的小屁孩……差不多来个一半。」
祝彤迷迷糊糊地听见甘凉这样自言自语,旋即便又模糊地感受到一阵刺痛。
针管刺入祝彤的皮肤,成分复杂的试剂流入祝彤的身体各处。
不知道外面的时间流速如何,但过了许久,年幼的祝彤才虚弱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微微眨动双眼,甘凉的模样在视野中逐渐从模糊转为清晰。
「小孩……啊不是,小朋友……」
甘凉伸出手尽可能温柔地扶住年幼祝彤的肩膀,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他的眼神闪躲,脸部涨得通红。
片刻之后,他才好像终于说服自己和小祝彤四目相对。
「今天我来接你回家……好吗……」
留在小祝彤身体里的青年祝彤的意识,看着眼前甘凉同样恐慌却真诚的眼神,顿时只觉得鼻子一酸。
回家……是吗……
在这一瞬间,两个祝彤积压下来的委屈在这一刻一并释放出来。
小祝彤张开嘴嚎啕大哭,边哭却又边点点头。
看着忽然间哭起来的女孩,甘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默默地凑上前,试探性地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
烟酒与槟榔的味道流入祝彤的鼻腔。
被甘凉拥入怀中的一瞬间,祝彤便猛然间发现,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以难以估量的速度飞快崩解。
洞穴颤抖着,巨石旋即从甘凉和祝彤的头顶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