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暮色如碗一般重重地扣了下来。
此时的雪倒是逐渐小了下来,只剩下漂浮着零星的雪沫,但外面依旧天寒地冻,从窗镛缝隙渗进来的风更让人觉得刺骨。梢间的帐幔明明已经密不透风,但芸卿依旧怕风惊扰到里头的翩枝,所以又将帐幔拢得更加紧密。
翩枝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
明明里头点着熏笼十分温暖,可她却一个劲地打颤,紧紧地裹着身上的锦被,头发被虚汗濡湿贴在额头上,呼出的气息一时比一时弱,好似下一刻这气息就会消失。
芸卿焦急万分冲到屋外,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长廊上来回踱步,心道绿环姐姐怎么还不回来,再这么耽搁下去,只怕姨娘这次真的凶多吉少。她重重地叹口气,转身正准备回屋时,身后传来院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惊喜地回过头,瞧见三爷身边的向善正领着位身披靛蓝色鹤氅的年轻男子进院,那年轻男子手上提着个大红酸枝提梁小箱匣,芸卿远远看去,那箱匣色泽鲜润工艺考究,像是大内才有的手艺。
如果真是大内的手艺。
那眼前这年轻男子,岂非就是宫里的太医。
皇宫是多么遥远的地方。
十几岁的丫鬟对于宫墙里的一切都靠臆想和憧憬,这会儿有位墙里的人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她反而手足无措着没敢出声。
向善没察觉出她脑子里七拐八绕的心思,领着太医张辽真直接走到徊枝院的廊下,指着张辽真对芸卿道:“这位是张大夫。三爷听说沈姨娘身子不安,命我请来张大夫为姨娘诊治,劳烦姑娘带路。”
向善只称他为大夫,并没有表露其太医的身份,想来是不愿意暴露真实的身份,芸卿心思灵巧自然不会多问,恭敬地欠身行礼,踅身打起门下的遮雪帘子望向张辽真,“张大夫请。”
张辽真颔首道:“有劳。”
女眷的寝室不好多做打量,张辽真目不斜视地走进梢间。
芸卿端来圆杌放在床边,又倾身入床帐内将翩枝的胳膊移到帐外,想开口请这位张大夫好好为姨娘诊治,但眼前的年轻人眼神淡漠,浑身上下流露出一股不太好相与的模样,未免惹得他不快,芸卿缄默地侍立于旁。
宫里的太医行事自然有自己的章程,张辽真掖着袍裾坐在圆杌上,打开箱匣从里头取出来一张白绢覆在翩枝的手腕上,隔着层布才将手指搭在脉搏上,垂眸细致地把了半盏茶的脉才起身,目光看向芸卿对她道:“我问几个问题,还望姑娘可以据实已告。”
“您问。”
张辽真直率地问道:“你家主子这几日可是在信期。”
没想到一个男人会问这么私密的问题,芸卿怔了一瞬哪里好意思开口,窥见张辽真的脸色出现不耐烦的神情,才赧然地颔首细声道:“正是。”
“你家主子是否每回月事都会腹痛,脸色发白,盗汗,甚至昏厥。”
芸卿迫不及待应了声是,心道不愧是宫里的太医,这医术就是高超,可不能因为脸面耽误了姨娘的病情……她仔细道:“诚如张大夫所言,姨娘每回来月信都是百般不适,连床都下不了,要生生疼上一两日才消停。”
这几个回答让他脸上露出成竹在胸的神色,仿佛已经找到翩枝的病症,他望了一眼将白绢折好放回箱匣中,随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家主子是否曾经小产过。”
“……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芸卿一脸茫然,她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账内。
她是两年前在被分到徊枝院来伺候的,那时翩枝已经不受老爷宠爱,既不得宠就不会孕育子嗣,怎么可能会有小产这件事,除非这事是在她没来徊枝院前发生的,那就只有问绿环才能知道。
她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这事我并不知情,得等一直在姨娘身边伺候的绿环回来,才能知晓。”
“不必了。”
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冷冽如雪的声音,“她的事,我知道。”
两人目光不约而同看去——
昏暗的雪光中,萧玦打帘进来,端正的发髻和墨绿色的氅衣上沾染着还未融化的雪花,可以隐约窥见他平静面容下微不可见的急躁。
进了屋,他冲芸卿使了个眼色。
芸卿立马领意,欠身行完礼,却行退了出去。
萧玦走到张辽真面前,抬手打断其欲要行礼的动作,垂下目光望向迷蒙的账内,语气中竟有几分意外的彷徨。
“三年前,她小产过。”
张辽真微一怔忡,心里难免好奇一个姨娘的私密事,小阁老是如何知晓的,但他绝不会明面上问出来,只是眉眼严肃地颔了首,“既如此,那下官就有数了,这就下去写方子。小阁老,下官多叨扰几句,姨娘今夜最为关键,屋里不能走风,床前也需有人守着,每过半个时辰哺以温水。今夜若是能退热,那便是熬过去了,若是不能……”
后面的话不用细说,自然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浓密的睫毛遮住萧玦眼里的光,须臾过后,他平声道:“你下去写方子吧。”
张辽真应了声是正准备离去,转而又想起还有一件事没说,踅身道:“还有一事下官忘了禀告,即便姨娘渡过今日的险关,但前些年的小产伤了根基,日后只怕很难再有身孕了。”
……
翩枝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温柔地笼罩了下来。
外头的鹅毛大雪仍在簌簌地落着,徊枝院外到处满目清白,积压着厚厚一层雪,白皑皑的雪光穿过窗棂驱散一室阴暗。
明明是这样天寒地冻的天,徊枝院里怎么会是暖融融的。
翩枝有些发怔,小腹仍在隐隐作痛。
床边陡然响起炭石燃烧的噼啪声,她循声望去,炉子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橘黄色的火光将她眼中的光勾勒得迷离起来。
“绿环,你人呢。”
她刚唤出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倒,那声音沙哑得犹如被掐住脖子的老鸹发出的叫声,刮得她耳根子难受,更别论其他听到的人。
兴许是太久没喝水的原因。
翩枝挣扎着从坐起身,正欲掀开锦被时,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醒了?”
她所有的动作顿时僵在原地,匆忙抬起头,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萧玦坐在阴影点缀的软榻上,面容看不大清楚,只能看见身上那件白色云纹的直缀,与外头的漫天大雪遥相辉映,而褪去的墨绿色外衫软软踏踏地叠挂在一旁的木施上。
光影交汇下,他那双犹如深渊的双眼正凝着她的双眼,令她心神为之一荡。
“三爷……您,您怎么在这儿。”
萧玦静静地看着她,大雪的清冷似乎蔓延到眼眸中,带着疏离的凉意。他并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抬手指向床头,“床头有茶水。”
翩枝目光看了过去。
一张翘头案被放在床头,白瓷茶具静静置于其上,她细声道:“多谢三爷。”
她倾身拿过茶具,一连喝了四五杯茶水才滋味喉咙间的干涸,随即缩坐回床上,用锦被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怯怯地望向坐在榻上的萧玦,轻声细语地提醒他,“三爷,徊枝院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您还是快回上善居吧,免得府中人生出什么口舌是非。”
萧玦并没有理会她的担忧,转而开口。
“这就是你的领悟。”
她困惑地看着他。
“什么领悟?”
雪光蔓延,照出他靠坐在引枕上的慵懒模样,以及没有被阴影湮没的棱角分明的下颚,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又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听水小筑给你的领悟,就是教会你逞一时之勇,与苏绍云争一时之气。”
她闻言一怔,这才意识到萧玦说的是她和苏绍云之间的龃龉。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说话。”
萧玦寒涔涔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蛮横地扯回来。
翩枝又将身上的锦被裹得更加严实,语气温吞却也夹杂着淡淡的尖锐,用萧玦之前说的话将他顶回去,“这不是三爷教我的道理吗,人自轻自贱才使得别人轻贱我,既然如此,我就让苏绍云知道,我不是一味只会忍气吞声、自轻自贱的人。”
萧玦缓缓开口,语气中却似有若无地带着的调侃。
“你在跟谁使小性子。”
像是猫儿被踩到尾巴,她急急地抬起头仿佛要张牙舞爪起来,却又想到自己身上仅着中衣又缩了回去,加重语气对萧玦说道:“我哪有耍小性子,三爷的话我谨记于心,难道我按照您的意思行事也错了。”
话音刚落,坐在榻上的萧玦忽然起身,不多时,他的指间燃起一抹火光,随后条案上的烛焰被点燃,室内霍地亮堂起来,阴影也在一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将火折子收回袖笼里,转过身眸光落在翩枝身上,眼底冰凉没有半分温度,“孙子兵法说过,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而你己身不明,前路不清,逞一时之勇莽撞地惹怒苏绍云,这便是我教给你的道理?”
翩枝摇了摇头。
“三爷说的这些我用不着,我不想要苏姨娘的性命,只是不想让——”
“蠢。你以为她会放过你?”
她尚未说完的话被萧玦打断,他讥笑一声冷冷喝道:“既起杀心,非扼其咽喉不出手,否则引火烧身,遭其反噬。今日若非你有个忠心护主的奴婢,就算病死在徊枝院也无人知晓。”
病死在徊枝院?
她困惑地望着他,烛火摇曳,印在墙上的身影也随之晃动,像是在被鬼魅疯狂地抓扯着,看上去有几分怪异的狰狞。
翩枝骇然地收回目光,逼着自己去看锦被上绣着的海棠花样。
“勾践卧薪尝胆十年方灭吴,你想翻身也要有翻身的本事。”
他一面坐下,一面逼看向她躲避的双眼,“敌人强于你,你应当避其锐气击其惰归,而不是不知死活地冲上去,以卵击石,要我来替你收拾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