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樘松开搂着张子厚的手,让奶娘把他抱走,自己站起来,摊开山川地形图仔细查看。
地形图上的北方百岭衔着京都,冰冷而又沉默。
屋子里的炭火渐渐弱了下去,香片在熏笼上变冷,细细的香气如同绳索,拽着书房里的其他气味一起往下沉,落在了地板上。
张旭樘打了个冷颤,头也未抬的吩咐:“添火!”
守在廊下的下人冻的鼻子耳朵通红,规规矩矩开门走了进来,寒气驱逐屋子里冷凝的香气,令人耳目一新。
下人往炭盆里添银炭,屋子里再次暖和起来。
张旭樘站了许久,等到亥时过去,忽然起身,打开书房的门,寒风猛地从外往里灌,吹的他往后退了一步。
他看了看守在门外的下人,发现不是小卫,立刻道:“叫小卫来,备马车,我要去太行陉。”
小卫匆忙去准备马车,府中护卫大多都让老卫带了出去,只剩下六人个看家,小卫认为张旭樘一出家门,这个家也无需多看,因此带上四个,留下两个,一切准备妥当,只等着张旭樘动作。
张旭樘带上铜鹤,去了太行陉。
路过晋王的庄子时,敞阔的大门前高挂两盏红灯笼,别庄里一派幽静,打扫过的地面再次积上了一层薄雪,寒风也吹散了此处曾经有过的气味,只剩下沁人的冷。
马车在山前停下,小卫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铜鹤背着张旭樘,上了山路。
四个护卫跟在铜鹤身后,都不约而同的感觉到了恐惧。
无论山路多崎岖不平,铜鹤的脚步始终如一,连呼吸声都没有任何起伏,背着张旭樘的手平平稳稳,没有抖动。
他非人,而是张旭樘驱赶的傀儡。
有了铜鹤,一行人走的非常快,一点灯火摇摇晃晃在山间极速穿行,只用了晋王三人一半的时间,就到了太行陉。
太行陉里得积雪比外面厚的多,几乎到人的膝盖,万籁俱寂,雪光映出来一片洁白无瑕的世界,既没有晋王和宋绘月,也没有老卫。
张旭樘看着起伏的雪包,很快就发现了一支箭的箭羽。
“铲开!”
小卫立刻带着护卫上前,他们没有带铲子,只能用刀和手,连挖带刨的往里挖。
雪堆积在四周,一具尸体立刻重见天日,尸体仰面朝天,箭一簇簇的扎在身上、脸上,一只箭穿透眼窝中,箭头从后脑勺钻出来,上面凝固着红红白白的东西,还有一只眼珠。
护卫们也是经历过杀戮的,但是见到此种让人毫无反击之力的屠杀,心中也不由胆怯。
张旭樘认得这是张家护卫,整个人都开始哆嗦:“再挖!”
尸体一具具翻了出来,姿势各异,刀出了鞘,地上散落着不多的被斩断的箭,显然这些人也曾奋力自救过。
可惜最终还是被万箭穿心。
雪地上乱七八糟的躺满了张家的人,张旭樘忽然上前一步,蹲下身去,把趴在地上的一具尸体翻了过来。
尸体已经让箭扎成了破布,面容尚能辨认,不是老卫。
张旭樘继续翻找,拽着一只血手,弯腰侧头查看,这人的脑袋已经让箭扎了个乱七八糟,整张脸变成了马蜂窝,小卫心里发怵,忍不住别过头去,然而张旭樘面不改色,丢开这只血手,又往前走了两步。
前面的这人情形稍好,头脸完整,身上一片狼藉,张旭樘认得这是一个死士。
张旭樘忽然感觉晋王的手钻进了身体里,此时正抓着他的心,用力一攥。
心疼啊。
死士来之不易,早已经损失大半,他自己训练的还都是半大的孩子,不足以派上大用,死一个死士,就是剐走他一块肉。
他继续翻找,尸体都穿着一色的皂色短褐,不容易分辨,他只能一个一个的翻过来,最终找到了老卫。
老卫仰着脸,胸膛和脖颈上插满了利箭,脑袋歪着,一双死灰色的眼睛瞪得极大,满是震惊和不甘。
他死不瞑目,死的时候,还保持着对张旭樘的忠诚。
张旭樘盯着他,本就哆嗦的手抖的越发厉害,两只眼睛疯狂的抽痛,疼的让他视线模糊,一颗心被人重重攥了一把,攥的他跪下一条腿去,捂住了心口。
他浑身发颤,心想这就是晋王留给他的痛击。
晋王办事滴水不漏,连血迹都会打扫干净的人,却把这些尸体堂而皇之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给他这一击。
借由这些尸体,晋王警告他,削弱他,把他的力量化为乌有。
晋王做到了,因为老卫比张夫人还重要,小卫可以有无数个,老卫却只有一个。
他僵硬缓慢地站起身来,扶住小卫的手,声音嘶哑:“回去。”
护卫而已,死了就死了吧。
回到张家,他不记得是什么时辰,不吃不喝地往书房里一坐,他的脑子开始疯狂转动。
一盘棋,他这边的棋子只剩下张贵妃、燕王、被他镇压的张派官员,首要的,就是不让张派官员知道他的人手屈指可数。
得先让小卫去把太行陉的尸体烧化,不留任何痕迹。
死掉一个无足轻重的张夫人,对张贵妃来说是件好事,今上本就怜悯张家,复宠张贵妃,张夫人一死,今上又将重赏张贵妃。
前朝和后宫不能勾连,但是这两者之间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要张贵妃的脚跟站的稳,今上还需要燕王压制晋王,燕王在前朝,就同样站的稳。
趁着这种“稳”,张家需要休养生息。
求和无用,必须得另辟蹊径,他绞尽脑汁,要让张家缓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燕王府上一位幕僚奉燕王之命前来,给张旭樘送一个消息。
“晋王今日早朝后进了宫,告知今上,刺杀他的人是京东西路在京都外的驻军,有腰牌和刺字为证。”
张旭樘双手紧紧握拳,右手狠狠砸向桌面,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眼睛里放出凶狠的光。
今上不在乎是谁刺杀晋王,他只在乎会不会有人刺杀自己。
驻军擅动,犯了今上大忌。
他不该借这三十名驻军。
当时又怕晋王真的在马车上,白白放过岂不是可惜,又想到就算晋王不在马车上,老卫和死士总能截杀成功,晋王一死,晋王身边的人抓了把柄也没用。
宋绘月的出现让他乱了方寸,以至于计划出了纰漏。
他细长的眼睛变成了黑洞,死死盯住幕僚:“让燕王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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