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绘月和小卫到晋王庄子前时,刚到卯时。
天色是介于黑白之间的青,笼罩着万物,是一日之中最安静的时刻,一草一木全都伏着头,静待太阳升起。
狗都睡下了。
高高的围墙将别庄围了起来,里面有夯实的跑马场,也有曲曲折折的山峰池岸,只是不管何种景色,全都锁在了门内。
美景与世隔绝,美人与晋王也同样藏在其中。
小卫咳嗽一声,拉住门上的青铜兽环,用力拍了三下。
随着敲门的声音在黎明中回荡,宋绘月的心越发不安起来。
晋王身边能人众多,往常她去王府,人刚出门,就有人飞奔回报晋王,游松或者黄庭必定早早的就迎了出来,今天却没见到人。
沉重的大门打开,露出别庄真面目。
外面大火连城,风云变幻,别庄里却是岁月静好,一如从前,从守门的门子到庄子上的景致,全都是旧的。
门外没有挂灯笼,门内却吊挂着许多纱笼,内点蜡烛,清洁明亮,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道路尽头,宛若一条游龙。
深秋的风从打开的门里呼啸来去,把宋绘月和小卫的影子吹的不住颤抖。
门子见了宋绘月,当即点头哈腰的笑了:“大娘子来了,快请进。”
说罢,他对着“杜澜”客客气气一笑,也一起迎了进去。
“嗡”的一声,门关上,别庄又阔又深,两个人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
不像是他们两个人别有用心的闯进别庄,反倒像是别庄“啊呜”一口把他们两个给吞了进来。
两个人站在门外的时候不觉得,等进来了,都冒出了层层冷汗。
小卫心中忐忑,但是眼前情形他早已经在脑子里演练过千百遍,还算镇定自若。
晋王别庄的图样,早在修建完之后就已经送到京都职方司留底,也有内侍奉命前来查看有无违制,内中情形,他很清楚。
虽然清楚,但是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拿命在走。
而宋绘月也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夜晚,她在船上呆久了,下船走路的时候脚底下总是有踩不牢之感。
每一步都软,每一句话都空,连呼吸都不真实。
如果晋王这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她甚至会觉得晋王会背着她在雨水和泥水中逃跑。
两人一左一右的往内走,巡逻的护卫对他们视而不见,他们也理直气壮地往里闯,仿佛自己真是这里面的主人。
小卫心想他能在这里长驱直入,恐怕不是靠杜澜的面子,而是宋大娘子。
她在晋王的地盘上畅通无阻,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就算拎着刀走到晋王床边都不会有人阻拦。
宋大娘子别说带个杜澜,杜红、杜紫、杜黑一起带上,也不会有人多问半句。
想通之后,他的胆子也跟着水涨船高,对走过来的小内侍问道:“嗝......王爷是在金勾院还是在谢兰香......大娘子找王爷喝一杯,不、是有事,是我要喝一杯、喝两杯......”
“在谢兰香。”小内侍恭敬地指明了晋王所在。
小卫像是一张活地图,只要一听就在脑子里勾勒出了谢兰香的所在,越走越快。
而宋绘月表面上摆出恭顺的姿态,心里存着十来种暗号和晋王来对,又想了三四种脱困的办法,只等见到晋王,就立刻绑住小卫,既不用下毒,又能救回人质,反击张旭樘。
只是在这之前,她隐隐感觉到了别庄上异样的冷清。
闲汉门人一个也不见,这些护卫和小内侍认识她,她却看他们脸生,似乎全都不是平常跟随在晋王左右的人。
况且她都走到这里了,怎么还不见黄庭或者游松?
那位花魁娘子更是连一阵香风都没往外送,没有她的痕迹。
宋绘月心中疑惑,并且深深不安,看了一眼小卫。
她忽然问:“你怕死吗?”
晋王一死,别庄上一个人都跑不了。
小卫边走边把玩着腰间的竹哨,竹哨可以吹出无数种音调。
不论成败,他都可以用竹哨传递出去消息,竹哨不响,也是失败。
“不怕,我家里人多,张家给的银子也多——非常多。”
“哦。”宋绘月沉默了。
他不怕死,也不要钱,只要家里人好好的活下去,威逼利诱对他都没用。
两人分花拂柳地走到谢兰香,院子门关着,里面很安静,小卫伸手去敲门。
托宋绘月的福,门一敲就开。
院子里摆着十来盆兰花,谢舟趿拉着鞋,操着把剪刀,把这些兰草剪出了各式各样的形状。
他在这里没有嘴碎的对象,憋闷的快要发疯,只能祸害花花草草。
此时他倒是没再动兰花,而是一直盯着烧红了的天边。
他看的出了神,以至于都没发现宋绘月到了,直到宋绘月叫他,他才吓了一大跳:“月姐儿?”
宋绘月动了动手指:“八哥,你怎么了?”
“叫舟哥,”谢舟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脚,见了宋绘月就和见了自家大妹子一样随意,“我在看哪里起火了,算起来,今年火情比去年多——这一年还没过完呢,朱广利要愁死了。”
火情太多,州府官员都是要谢罪的。
随后他看向“杜澜”:“你怎么和月姐儿一起来了,是城里出了什么事吗?”
小卫耸肩驼背的佝偻着,不给他看自己的面目,带着七八分酒意回答:“大娘子找王爷有事......”
“有事你不和她去找我爹,来这里干什么!”谢舟立刻皱起眉头,挂着鼻涕训斥他,“你能不能把你的脑子从酒葫芦里掏出来用一用!啊?明知道王爷不在,还给我找事!”
连珠带炮的骂完,他又看向宋绘月,变出一张长兄的和气面孔:“怎么了?”
正当他要问宋绘月是不是让黄家人欺负了的时候,忽然发现宋绘月呆愣着,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晋王不在这里——甚至根本就不在潭州城。
一个晴天霹雳直霹向宋绘月心底,心中所有希望迅速破灭,绝望和阴霾笼罩在头脑中。
她变得很迟钝,只能看到同样震惊的小卫手伸向腰间,解下一个竹哨,大约是要往外传信。
在一片乱糟糟的念头里,她扑了上去,把小卫撞翻在地,一脚把竹哨踢出去老远。
小卫掀翻她,举起双手就往嘴边送——他还会吹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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