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治所位于洛阳城西北隅的金墉城,前任刺史遇刺后,州府事务是由洛州长史暂管。
元衡到任后,洛州长史便交接了府务。
晚间,常吉不仅查清了小女郎的全部情况,还带来了姐夫刘肃,亲自禀报元衡。
刘肃来时还十分惶恐,等听到元衡的用意后,才大松了一口气,将崔家的情况一一汇报。
“崔之锦。”
元衡翘着腿,嗤笑一声,果然是南人,南朝信五斗米道的,名中多爱用“之”字。
刘肃恭谨回道:“岳父一家本是祖籍博陵,前不久才刚从南朝北归洛阳,妻妹年十四,尚未许人,如今是借住在宝光寺。”
“博陵崔氏?”元衡眼神微动了一下,若有所思。
“对,不过不是出身大房,而且他们这一支,早在三十年前国史狱的时候就死绝了,如今只剩我岳父一家尚存。”
元衡恍然大悟,随即又啧啧叹道:“可惜了,家世差也就罢了,还是个没背景,没根基的……”
刘肃奉承道:“若能侍奉殿下,她不就有背景了吗?”
元衡咧嘴一笑,对刘肃的奉承讨好很是受用,心里一高兴,随口允诺道:“河阴县衙的公务,就不做查检了。”
刘肃心中大松了一口气。
元衡眉梢一扬,继续道:“郡守之位,也是你的了。”
刘肃大喜过望,连连谢恩,“下官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元衡眼中精光闪烁,嘱咐左右道:“备上礼物,明日我亲自登门求婚。”
宝光寺。
夜色深后,阵阵困意袭来,崔之锦跪在蒲团上,头一栽一栽的,眼看就要磕到地板上,一道身影眼疾手快,托住了她的脸。
崔之锦猛然惊醒,看着眼前的男子,惊讶道:“阿兄。”
崔季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从怀里掏出几块芙蓉糕给她,“快吃吧,你最喜欢的。”
早就饿坏的小女郎欣喜地接过糕点,展颜一笑,肚子也很配合的咕噜叫了一声。
崔季琰看着她,担忧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搞得这样狼狈而回?”
崔之锦吃着糕点,她一时摸不清元衡的打算,又不想让兄长担心,只说是被几个胡女为难了一番,没什么大不了的。
崔季琰脸色无奈,给她擦了擦嘴角的碎屑。
吃饱喝足后,崔之锦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催促兄长快回去,别让父亲发现。
崔季琰摇摇头,柔声道:“没事,阿父已经睡下了,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地藏殿阴气森森,夜里会吓坏妹妹的。
崔之锦嗯了一声,打个哈欠,靠在兄长肩上,沉沉睡去。
北苑。
离开地藏殿后,陆怿照常坐在窗前的榻上抄写佛经,为妹祈福。
夜深后,陆怿吹熄灯火,上榻安寝。
梦中。
野外荒芜的山谷,流民暴.乱,刺客围堵,刀剑声、厮杀声充斥在耳膜,嗡嗡一片。
少年陆怿拼命驱马奔跑,红缨银枪上鲜血淋漓,风声在耳边呼啸。
暗箭射穿马背,他从马上滚落,倒在一片血泊中。
小女郎满身是血的对他伸出手。
——哥哥。
——哥哥,救我。
陆怿心口一阵绞痛,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他猛然坐起身,刚准备下榻,却毫无预兆的重重倒了下去。
屋里的声响,惊醒了外间侍奉的人,小沙弥飞快进入,把他扶到榻上。
“公子,心疾又犯了吗?”
陆怿手指捂上阵阵抽疼的胸口,脸色苍白,神色痛苦,清冷的棕眸暗沉一片。
是,他有心疾。
从芝芝死的那一年就有了。
忧思过度,恚愤积郁,遂成心疾。
是他害死了芝芝。
小沙弥刚想出声提醒他多休息,陆怿却突然起身往地藏殿走去。
地藏殿漆黑一片。
地板上,小女郎缩成一团,趴在蒲团上沉沉睡去。
崔之锦做了一个梦,梦中,云雾迷蒙。
一道温润醇和的声音不停在她耳边回荡,轻声呼唤着她——
“芝芝。”
“芝芝。”
……
与此同时,陆怿来到地藏殿。
他看着地板上那团人影,眼睛蓦地一疼,失神般扑了过去,手臂穿过小女郎的脊背,娇小的身躯瞬间被一抱而起。
“妹妹,是你回来了吗?别怕,哥哥会救你,会保护你。”
崔之锦被惊醒,发现自己被陌生男人抱在怀里后,头顶宛有惊雷炸开,立刻用力挣脱!
陆怿被推倒在地。
崔之锦“啊”地尖叫一声,毛骨悚然,愕然看着眼前的男子。
陆,陆怿?
曾经一尘不染的清冷贵公子,此刻却如同被恶鬼附身一般疯魔。
陆怿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状如癫狂,他呆呆看着眼前陌生的小女郎。
不是她。
他的妹妹不见了。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小女郎面前。
一片巨大的阴影压了过来。
崔之锦头皮发麻,全身颤抖,第一次在陆怿的脸上看到如此癫狂的神态。
陆怿双目通红,修长冰凉的手指紧紧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四目相对。
“你是谁?”
这一刻,崔之锦觉得他疯了。
“我——”崔之锦神情动容,看着那双血红的眸子,随着梦中蛊惑的声音,鬼使神差道:“我是芝芝。”
陆怿心下轰然一声,神情大恸,无边寂灭翻涌而来,将他淹没。
芝芝……
拿了毯子返回的崔季琰,看到这一幕后,大惊失色,立刻分开二人,把妹妹拉到身边,愤怒地看着陆怿。
“陆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呵斥声唤醒了陆怿的心神,他神色茫然,扶着额头,闭了闭眼,渐渐回神。
她不是芝芝。
芝芝死了。
小沙弥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安抚着兄妹二人,“女郎别怕,公子只是犯病,没有恶意。”
崔之锦心有余悸地看着陆怿。
过了一会儿,陆怿一言不发地起身,若无其事地离去,背影清绝。
崔季琰警惕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把妹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
崔之锦心绪复杂,久久不能平静。
小沙弥跟上了陆怿。
夜风灌入男子宽敞的僧袍,扬起他披散的发丝,月色在他脚下铺了一地清辉,挺拔的身姿落寞而清冷。
……
大雄宝殿。
释迦牟尼佛像金身宝相庄严,笼罩着溶溶月华光芒。
陆怿恢复了平静,颓然跪在佛前。
“佛祖,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芝芝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她了,她说她很冷,很害怕,让我救救她。”
“佛祖,这是您在给我指引吗?”
陆怿神色黯然,于佛前深深叩首。
佛像渊默,无言回应。
东方将明。
寺庙的钟声在院中回荡,唤醒了清晨。
元衡一大早,便带着大箱小箱的礼物前来宝光寺。
路上,常吉提醒道:“殿下,陆侍中也在此寺借住,阵仗太大,恐会惊扰到陆侍中。”
元衡不以为意笑道:“这不正好,还能顺道带新妇去拜见大表哥,省的多跑一趟。”
常吉连连附和,“还是殿下有主意。”
到了宝光寺,元衡点名要见崔协父子。
崔协几时见过这阵势,慌里慌张出来迎接,也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
常吉笑着贺喜道:“喜事,喜事,殿下来跟丈人提亲呢。”
崔协大惊,他初来乍到,几时结过亲事?
元衡高坐上位,崔协父子恭立堂下,看着一箱一箱的礼物被抬进来,不知所措。
崔协忐忑道:“殿下,这……”
元衡开门见山道:“昨日在街上偶遇令爱,一见倾心,日思夜想,欲聘娶为妃,特依礼备物,望岳父成全。”
崔协大惊失色,愕然无言。
常吉接着道:“丈人清点一番,这聘礼是按三书六礼,迎娶正妻的规矩来的,一次备齐,以示诚意,绝不委屈令爱。”
崔伯玉拉着崔协的衣袖,连连使眼色,北人果然不知礼,这是什么三书六礼?这不是强买强娶吗?
崔协惶恐道:“殿下厚爱,我们感激不尽,可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仆虽不才,义不能为乱.伦之始。”
元衡一贯不好读书,没大听懂崔协的意思,烦躁地掏了掏耳朵。
常吉连忙附耳解释,这是说小土丘长不出大松柏,香草和臭草也不能放在一个罐子里,崔协是在自谦门第寒微,又是卑贱汉人,不敢攀附皇亲贵戚。
元衡恍然大悟,笑的一脸戏谑,随即,眼神陡然一冷——
“你们家的底细我一清二楚。”
作者有话要说:培塿无松柏……义不能为乱.伦之始。——引用自《晋书·陆玩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