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盛,枝叶婆娑,石阶上的树影随风浮动。
一道高大清隽的身影逆光而来,从容拾阶而下,雪白的衣裾迎风微动,袍袖上洒满了斑驳陆离的树影。
崔之锦看着他,蓦地有些恍惚。
男子似乎注意到了不远处投来的灼灼视线,目光向那焦灼处淡淡扫了一眼。
一瞬接眸,崔之锦心中一动,恍然想起前世自己第一次见陆怿的时候。
时维九月,秋水盈池,芙蓉娇艳。
陆怿逆光而来,从容落座,风仪秀伟,姿容韶润,引来宫人们的一阵侧目赞叹。
她以陆太后宫人的身份,为他倒了一杯酒。
小沙弥恭敬施礼,“公子回来了。”
声音拉回了少女恍惚的思绪,崔之锦回神,看着陆怿。
他穿了一件雪白的缺胯袍,皂靴革带,并未辫发,微卷的长发只是用一支白玉簪随意挽起,半披于身后。
出尘绝世,飘逸若仙。
与他一瞬对视后,崔之锦平静收回了视线。
小沙弥向陆怿解释道:“他们是住持的故人,家中遭变,故来寺中暂住。”
陆怿面色无波,漠然扫了一眼搬来寺中借住的一家人。
崔协父子俯身作揖,女眷们亦福身施礼。
春日的风清和柔暖,空气安静的,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细碎之声。
陆怿没有无视他们,对崔父微微颔首致意后,抬步离去。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崔月境目光追随着陆怿的背影,拉着姐姐的胳膊,赞叹道:“阿姐,这北方的男子果然与南方不同,今至北方,才知天下竟有这般秀伟儿郎。”
崔之锦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神色没有一丝波澜。
陆怿有胡人血统,身形高大,皮肤白皙,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仪容都雅,轩轩韶举,是魏国首屈一指的美男子。
他虽是胡人,形貌却更接近汉人。
胡人须发皆黄,他却鬓眉如墨,瞳孔也不是胡人常见的碧色。
前世,崔之锦为他倒酒时,曾经偷偷抬头看过他,她记得他的眼睛,是浅棕色。
大约是因为他的生母兰陵长公主,是汉女嫔妃所生,陆怿本身还有汉人血统的缘故。
崔协看着陆怿远去的背影,询问道:“这般贵人,也需在此借住?”
小沙弥回道:“公子天性慈悲,崇信佛家,故而每至洛阳扫墓,都会借住在此,为亡妹诵经祈福。”
“扫墓?亡妹?”
崔之锦不解,世家讲究落叶归根,陆怿这般家世,若有亲人离世,也该葬回邺城祖墓,怎会葬在洛阳?
小沙弥感叹道:“陆太师担任洛州刺史时,爱女不幸夭折,因未出嫁而横死的女子不得葬入祖墓,所以太师是在洛阳为爱女寻了一处风水宝地安葬,公子与胞妹感情深厚,故而每年都会自邺城前往洛阳祭拜。”
崔之锦愕然,她对陆怿的过往并不熟悉,也不曾听闻陆氏有嫡女,原来陆氏不是没有嫡女,而是幼时便夭折在了洛阳。
南朝不讳庶孽,北朝鄙于侧出。
陆怿生母兰陵长公主薨后,其父没有再娶,遂以侧室管家,故而只有陆怿一个嫡子,其余子女皆为庶出。
陆太后一心想让侄女儿做皇后,永固家族荣宠,可陆氏没有嫡女,只有庶女,因而遭到满朝世家反对。
陆氏庶女想做皇后,唯一的方法,就是得到皇帝支持。
元彻不点头,陆太后也不能违逆百官之意。
崔之锦心中不由冷笑,所以,前世看到那封册后诏书,她才会彻底心灰意冷。
若非真爱,怎会不顾满朝反对,也要把陆兰汀送上皇后之位?
落日西垂。
古寺响起了钟声,袅袅余音送走了天边最后一道夕阳。
众人各自回房休憩。
月明星稀,乌鹊低鸣。
待小妹睡着后,崔之锦和崔月境就面对面躲在被窝里说着悄悄话。
姐妹二人年纪只差一岁,都是生的天姿国色,美貌出众。
前世,姐夫提议崔氏送女入宫时,也曾建议崔协,若舍不得亲生女儿,可以送崔月境入宫。
只是崔协怜悯弟弟英年早逝,只有二女,不忍其血脉断绝,还是选择把崔之锦送到了宫里。
后来,崔季琰上京寻妹时,崔月境思念姐姐,也悄悄跟随兄长同去,却在京城惨遭权贵欺骗玩弄,屈辱而死。
“阿姐,你觉得陆公子怎么样啊?”崔月境突然问她。
崔之锦回神,神色一滞,陆怿?
“你问他做什么?”
“你不觉得他长得很俊吗?”崔月境眼睛亮亮的,神情向往,“长得那么俊,家世又那么好。”
崔之锦淡淡笑了,的确,陆太后临朝称制,陆太师权倾天下,魏国找不到比陆怿更显赫的贵公子了,可是——
“这又跟我们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崔月境摇着她的肩膀,提醒道:“阿姐,我们现在跟他住的这么近,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听着妹妹那一本正经的语气,崔之锦扑哧笑了,捏了捏她的脸,“那可不行,我可不能让他把我的阿月拐走了。”
崔月境眨眨眼,认真道:“这样一个贵公子,如果能嫁给他,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阿姐,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努力,无论最后谁得手了,都是我们崔氏的胜利。”
崔之锦摇摇头,不以为意,“我可没兴趣。”
崔月境语重心长道:“别这样说,阿姐,我们初来乍到,没有根基,若能觅得好夫婿,就能迅速在北方站稳跟脚,这是为了家业的长远大计。”
崔之锦神色一滞,嘴角挂着微苦的淡笑。
家业家业,又是家业。
前世,她便是为了家业,被父兄送入宫中。她的儿子登基后,长兄也的确位极人臣,只是亡国之后,这一切也都成了泡影。
崔之锦怜爱地看着妹妹,她才只有十三岁,跟前世自己入宫的时候一样大,可她自幼就比自己成熟有主见,有着超乎年龄的心智。
崔月境自幼丧父,没有兄弟,虽说崔协对她一直视如己出,可终究是寄人篱下,其中的辛酸,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从小就知道,她没有什么依靠,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去争取。
前世,她便是想要利用自己的美貌,攀个高枝,出人头地。
可世家都是人精,谁会看上一个没家世、没背景的孤女?那些权贵,不过是看上她的美貌,和她玩玩儿罢了,没有人是真心想娶她。
崔之锦不由又想起元彻,他也是口口声声说爱自己,可归根结底,不过是想借她的肚子给陆氏代孕生子。
最后,他还是会娶一个家世显赫的名门贵女。
陆怿是胡人勋贵,她们是汉人,他不可能娶一个卑贱汉女。
重来一世,崔之锦早已看破一切,不对这些权贵抱有任何幻想了。
她淡淡笑了,没有反驳崔月境,只是暗暗在心中打定主意,这一世,她要保护她的妹妹,不能再让她重蹈覆辙了。
“睡吧,阿月,别想那么多了。”
崔月境乖乖闭上了眼,崔之锦看着妹妹的睡颜,也很快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崔协便带领家人来到了寺中地藏殿,将元配郭氏、继室陈氏,以及崔二叔夫妇的骨灰在佛前供奉了起来。
流亡南朝三十年,亲人客死异乡,崔协始终惦记回归北方故土,故而未将亲人骨灰下葬南朝,一直在等待落叶归根的机会。
供奉好骨灰后,崔协便带着儿子们出门了。
春风和煦,杨柳依依。
离开地藏殿,崔之锦带着妹妹们来到了宝光寺那座三层浮图石塔前,围着石塔捉迷藏。
宝光寺本名石塔寺,陆氏笃信佛教,陆怿的父亲出任洛州刺史时,有感于这座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古石塔,便命人翻新扩建了此寺,改名宝光寺。
姐妹三人正围着石塔玩的时候,乍见有很多红髯碧眼,贵族打扮的胡人在寺中激愤吵嚷,来往进出。
崔之锦连忙带妹妹们躲在石塔后回避。
胡人虽已入主中原百年,却依旧野蛮难驯,勋贵抢掠百姓,强抢民女之事层出不穷,她可不想惹上麻烦。
待那些胡人走远后,崔之锦让妹妹们呆在原地,自己出来拦了个小沙弥询问是出了什么事?
小沙弥低声道:“前几日,洛州刺史遇刺了,昨日陆公子才刚去州府慰问过,不想今日其家人又闹了过来,这才刚把人给劝走。”
崔之锦吃了一惊,现任洛州刺史,不就是前世送她入宫那一位吗?
“怎么会被刺杀?”
小沙弥忿忿道:“洛州刺史被杀时,身边摆满了他抢掠百姓,贪赃枉法的罪证,本就是死有余辜。可他家人还非闹着要公子出面禀奏太后主持公道,这证据确凿的事,闹到太后跟前又如何?不是上赶着讨没趣吗?”
如今天子还没有亲政,朝政大权依然在陆太后之手,世人都知道,遇事求陆怿,比求皇帝有用。
崔之锦不由冷笑。
“刺史即便有罪,也该由朝廷治罪,无故被杀,人家想讨个公道也是人之常情。”
小沙弥却不赞可,摇摇头道:“洛州刺史是勋贵老臣,仗势军功,在京时便是飞扬跋扈。就是因为朝廷不愿管这些老臣,才把他安排到地方,不想其劣行犹胜在京之时,百姓怨声载道,魏公子这才出手,为民除害。”
“魏公子?”崔之锦微愕,“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吗?”
小沙弥点点头,故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压不住一丝语气的得意。
“巨鹿公子,一季风存。”
崔之锦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皇室衣冠南渡,北方游牧民族纷纷南下,侵略中原,屠戮汉人,整个北方,尸横遍野,汉人十不存一。
留守北方的汉人将军,聚集北方汉人遗民,奋起反抗胡人的野蛮屠戮,保全汉人最后血脉。
将军几度上书南渡的皇室,希望可以得到朝廷的援兵,击退胡人,恢复汉人河山。
可南朝的皇室却偏安一隅,无意收复北方故土,不愿北伐。
势单力薄的将军,孤守北方多年,迟迟等不到朝廷支援,最终在作战中,死于胡人之手。
魏国一统北方后,为了维护统治稳定,缓和胡汉矛盾,自称黄帝轩辕氏后裔,宣扬胡汉一家,鼓励胡汉通婚。
可胡人与汉人之间依旧是互相敌视,互不通婚。
胡人勋贵仗势军功,依然保留着游牧时期的陋习,肆意抢掠百姓为奴为婢,抢占土地。
朝廷却对这些为祸一方的胡人勋贵多有包庇,北方汉人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巨鹿公子魏风存,就是在这种胡汉矛盾重重的情况下,横空出世。
他身负巨鹿剑,游走天地间,斩杀那些欺压百姓的胡人勋贵,守护一方百姓。
没人见过他的真实模样,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在汉人百姓的传说中,魏风存就是当年留守北方的汉人将军转世,是将军的神魂归来,继续守护着遗留北方的汉人。
魏风存,是汉人的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南朝不讳庶孽,北朝鄙于侧出。——引用自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