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兰生云淡风轻,华国光有些纳闷:“那上哪儿找群演去?”
谢兰生的一手掐腰:“你去门口贴个告示,就说,一个电影在这拍摄,群众演员全都跑了,我们现在临时招募,包吃包喝,还给酬劳,一天10块。”
他本来想根本不说他们是在拍摄电影,只请来往的过路人“参加孩子的周岁宴”,拍最真实的周岁宴,但紧接着便想起了欧美常说的“肖像权”,觉得还是不要先拍再说先斩后奏的好。黑泽明的《乱》曾经因为误拍到了一个路人而在电影上映以后赔了人家一大笔钱。先拍完再给钱这招谢兰生怕有人不舒服。
“可……”华国光说,“临时招的不会演啊?!”
“嗯,”谢兰生把右手拿着的分镜表举起来,看了看,手一甩就把本子给合上了,扔在一边的桌子上,“咱们不按分镜拍了。”
“……???”
“按现在的这个状况不可能按分镜拍了,咱们就用最基本的操作把这场拍完。”谢兰生相信祁勇可以承担这个重任。
华国光却有些犹豫:“这能行吗?”
“行,”谢兰生道,“对于几个重点宾客咱们就让剧组人演。”
“这……”
“行了,去贴吧。”
华国光也只得点头:“好。”
没过多久,华国光就招募到了来当群演的60个人。谢兰生则根据对方性别年龄还有穿着气质等等把他们与片中会出现的角色一一对应,给予他们新的身份,比如李芳芳的室友、李芳芳的舅舅、李芳芳的叔叔、才宽的高中同学……最后剔掉了6个人,让华国光继续招募。
等最后都定下来后,谢兰生让其中一半到厕所去更换服装。参加别人的周岁宴肯定不能太随便了,兰生早让小红小绿帮群演们备了服装,可现在一看,有一些人自己穿的还更符合这个场景,而且,大家风格不尽相同反而显得比较真实。
等到众人都落座了,《圆满》最后一场开拍。
对于几个重点宾客谢兰生让自己人演了。小红、小绿、华国光和贾婷等人全都要上。
他自己先化身才宽走上台子描述幸福,却身心俱疲,“李芳芳”则抱着孩子再一次地浑浑噩噩。两边父母喜上眉梢,直说:“这一辈子心愿了了!”
一杯一杯黄汤下肚,才宽夫妻轮桌敬酒。李芳芳还在哺乳期,才宽一人代劳全家。他在父母的带领下一桌一桌地转过去,才宽父母喜笑颜开一位一位地介绍着,而每一个宾客都说:“您儿媳妇真好看哎!”“你小孙子真可爱哟!”这一天是才宽父母几十年来最渴望见的——他们家是众人眼中让人羡慕的一家。
他们其实依稀感到儿子儿媳并不开心,可是这又怎么样呢?生活已经这样圆满,他们只是幼稚罢了。
两家父母笑声连连,人人眼神充满艳羡,华国光的那个角色点出电影的主题来:“才宽,芳芳,你们两个都在北京,夫妻恩爱,孩子也可爱,是太圆满的一家了!”
兰生发现,相比原来,电影效果竟然更好。
首先,因为群演是临时招的,谢兰生没给看简介,他们全都当真以为电影主角非常圆满。
其次,其实谢兰生并不非常懂不同人的不同特质。
现在,在免费的“周岁宴”上,有一些人因为免费拼命吃饭拼命喝酒,到酒酣饭饱要走了时,竟还有人把几张桌剩下的酒兑在一起,揣在怀里打算等下偷偷带走再接着喝!祁勇不用兰生示意就转过去抓紧了拍。
还有些人非常明显素质很高气质很好,应该是来看拍电影的,兰生早把这样的人分到一桌演同学们,他们一看就跟普通群众演员并不一样。
这段拍摄有条不紊,很快就进行到了全片的最后一镜——在周岁宴临结束时,夸过夫妻神仙眷侣,大家发现孩子竟有一根白发,爆发出了阵阵哄笑:“你才一岁,就老了呀!”“你有什么好愁的呢!”
就这样,在欢乐的笑声当中,电影《圆满》正式杀青了。
谢兰生在场地中间对“群演”们表示感谢,让华国光给来的人每人10块作为薪酬,华国光也照着做了。
谢兰生本来以为接下来就没他事了,群众演员拿完工资就全都会离开这了,于是退到台子边上。可没想到,谢兰生看见,一个学生拿完钱后犹犹豫豫地走过来,问他:“请问您是导演吗?”
“……嗯,”谢兰生说,“对,我是导演。”
得到答案,那个男生高兴地道:“拍电影可真有意思!这个钱我不会花的!会当纪念!”
听到这话,谢兰生呆了。
对方又问:“导演,您能不能签个名儿啊?就在这张钞票上面!我想留念!”
摄制电影五年以来头一回被人要签名,谢兰生的胸膛热了,他动情道:“当然可以。”
说完,谢兰生就走到一旁铺着红布的桌子前,躬下腰,在“纪念品”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谢兰生,《圆满》”这几个字。对方明显不认识他,可是依然非常高兴。
而其他人看见男生拿到导演的签名后也都攥着钞票涌来,对兰生说:“导演导演,也在这上签个好吗?”
谢兰生就一一应了,趴在桌上直不起腰,给群演们一个个签,同时嘴角含着笑容。
这些普通的中国人不是为钱,不是为名,他们单单觉得电影有趣、觉得此刻珍贵,想要留下一生的记忆。
多好啊。
来签名的越来越多,最后,当群演的所有人都不想花掉这份工资了。
兰生签了好几十份,手指头都有些酸痛,但开心。
他作为一个导演,头一回被自己国家的普通人尊重着。
…………
这天晚上,在散伙前,剧组照例吃杀青宴,谢兰生请大家去了刚开的“罗杰斯餐厅”,比麦当劳高档一些,主要是吃非油炸的。
一边吃,谢兰生一边说杀青后的工作安排:“明天莘野会亲自去澳洲的ABC LAB盯盯后期。从这里寄胶片过去最快也要一个星期,莘野他是有签证的,可以亲眼看看效果。”
小红小绿:“哦哦哦哦……”
美国回来的焦点员问:“为什么去澳洲做呢?”
谢兰生笑:“一方面是效果更好,另一方面,在中国,如果没有拍摄许可是找不到冲印厂的。我第一部 就是筹资到澳洲去做后期的,剪辑、配光等等步骤全部只够做一遍的。其他人呢,有人,就孙凤毛,是请已经不冲了的胶卷厂用旧机器冲的,机器半道还卡那了,胶片呼啦啦全废了,还有人是请冲印厂用剩下来的药水冲印,比如张凯。现在我们不大穷了,都尽量在外面做了。我卖掉了几个版权,凤毛还有张凯他们也在拿到奖项以后被国外的基金资助了。凤毛拿过法国南方基金还有荷兰的鹿特丹基金,张凯则有日本大导xxx的工作室投资。”
“原来如此,”众人十分感兴趣,而后又和谢兰生的过往同伴们一样,问,“谢导,您最开始为啥从制片厂辞职了呢?”
“我?”谢兰生又喝了口酒,“还是因为不能上片,潇湘厂让先等五年。其他人也差不多了,张凯他是领到首月的工资后辞职的,因为,”想到这谢兰生又噗嗤一下笑了,“上影厂的工资单上张凯排在最后一个,他数了数,发现前面还有70个当导演的,而厂标是一年三四个。”
“哈哈哈哈!”
谢兰生有点哀伤:“即使现在年轻导演的处境比以前好些,也依然是几乎没人可以真正当上导演。民营公司有点机会,提供竞争,可是厂标就那么多,还是大导们在垄断。区别就是,大导不在制片厂拍了,被制片厂借出去到民营公司拍了。”现在,投资额达70%以上的民营公司可以买标——从制片厂买标,可电影数量仍然有限,中国依然认为:文化不是一个产业,也不可以成为一个产业。
导演毕业的几个人听见了都轻轻叹气。
“好了,”谢兰生再斟了一杯,“我选择了不同的路,现在,也还些人同样选择这条路。不过呢,”谢兰生又兴奋起来了,“以前,我们拍的电影就外国人可以看到,现在,如果能被盗版碟商给看中了盗上一盗,”就可以到中国来了!”
“……”美国回来的焦点员说,“指望盗版,好悲伤啊。”
“没什么的,”谢兰生却已经觉得这是巨大的幸福了,说,“要是能被盗就好了……就可以在中国传播了。在大屏幕与人见面……太遥远了,我不敢想。”在谢兰生眼中看来,年轻导演几乎只有这个出路。参加参加欧美影展,如果能像自己一样卖掉部分国际版权还能小规模上映上映,如果不能,影展就是他们电影唯一的亮相机会了。现在,如果盗版的VCD可以成为新的渠道他个人也是高兴的。
他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只是为了被盗一盗。
说完这话,于千子和华国光等都长长地叹息,说:“您的水平那么高,拍的那么好,却不能被大家知道。”
“哎哟,谢谢,不敢当了。”谢兰生的眼神明亮,“总之,这部《圆满》的目标就是被盗版商盗上一盗,让中国人也有机会看。”
莘野转眸看他,只觉得心惊:谢兰生在这些年间经历遍了“电影”带给他的人世间的山重水复,却还是有赤子之心。
“嗯,”小红小绿举起酒杯,“那祝谢导达成心愿!”
谢兰生爱听这话,一扬脖子把酒喝了。
接着,于千子也说:“同祝谢导达成心愿!”
谢兰生又说谢谢,同样扬脖子把酒喝了。
大家敬了一大圈儿,都喝完后,谢兰生的脸全红了,连脖子都红了,一双眼睛荡着酒意,手攥成圈拢在自己的嘴巴前咳了几声,说:“够了够了,不喝了不喝了。”
于千子说:“您可真的喝了不少。”
最后,十点左右,于千子拿相机出来给全剧组拍摄合影。祁勇他是不拍照的,只摄影,因为祁勇说,摄影的构图和拍照的构图是完全不一样的,是两回事,他不想碰照相机,怕相机的构图方式会影响到他的专业。谢兰生也再次觉得拉到祁勇太幸运了——这个家伙虽然爱钱,但对专业毫不含糊。
…………
再出来,有几个人就离组了,剩下的人则回宾馆。
谢兰生在奔驰车上酒劲上来,醉醺醺的。路灯的光一瞬一瞬从他眼里飞逝过去,渐渐地,他就靠着车窗睡过去了。
而后,也许因为醉的厉害,谢兰生再睁开眼时发现车子已经停了,而自己正被莘影帝打横抱在两臂当中,在向酒店走。
莫名其妙地,谢兰生就恍惚了。
他回到了四年之前,因为没有介绍信他跟老村长喝到咳血,莘野也是这样抱他。那晚月亮又大又亮,月光清清白白,他跟莘野说:“I Love You,翻译过来就是‘今夜月色好美’。”
莘野的手抱着他膝,跟滚烫的烙铁一般,把谢兰生全身血液都给烫的沸腾起来。
脑子更晕了。
也许因为神经麻了,他懒得动,也懒得说,就在莘野的怀抱中被带到了房间门口。他甚至还主动掏钥匙,让莘野在他膝弯下把房间门给打开了。
玄关有些窄,莘野见谢兰生还懒洋洋的,勾唇笑笑,侧身穿过,等走到了大床前才把谢兰生轻轻放上去,又替他除了鞋子、袜子,到洗手间再次拿了牙缸牙刷、脸盆毛巾,让醉鬼先把牙刷了,再把脸洗了。
谢兰生是真不想动,乖乖让人擦完脸后,他睁开眼看着对方,只觉这脸是真迷人。
自己好像……有点喜欢。
自己喜欢什么呢?
喜欢对方摩登洋气,喜欢对方博学广识?喜欢对方一针见血?喜欢对方潇洒不羁,喜欢对方不受约束?喜欢对方了解自己?喜欢他的用情至深,喜欢他的坦坦荡荡?
说不好。
在酒精的麻醉之下,最复杂的全消失了,大脑当中只余下了最简单的一个想法。
就是好像有点喜欢。
莘野一腿站在地上,一腿跪在床上,刚擦完脸,谢兰生就在对方的两膝之间默默看着。
挺突然地,他就想起了一件往事,半晌以后,伸手捧住莘野脸颊,仔细看着对方嘴角,说:“莘野,笑笑。”
“……嗯?”
谢兰生又执拗地道:“笑笑。”
莘野还真轻笑了声儿。
谢兰生则一直盯着对方两边的嘴角儿,等人笑完,才失望地道:“没有。”
“什么没有?”
“就是没有。”谢兰生的自言自语挺莫名地有些委屈,他戳了戳莘野嘴角,而后看看,又戳了戳,突然抬头扫视两边,最后仿佛将就似的,把他放在床头柜上签合同的印泥拿过来,打开了,用食指在里面蘸蘸,在莘野嘴角两边的皮肤上各点了点,又晕了晕,染了染。
“……你干吗?”莘野皱眉,“一个杀青醉成这样。”
谢兰生却还是盯着莘野那张英俊的脸,嘻嘻笑:“好了,这回总算像一半了,没有完全不一样,还能接受。”
“你到底在发什么酒疯……”
兰生的手缓缓移到对方颈后,十指交叉,而后双手突然使力,一个翻身变成侧躺,上方莘野自然随着他的动作也躺下了。
莘野说:“你干什么……”
兰生则是自顾自地继续摆弄莘野,让他仰躺在床上,又凑过去,还是侧着,枕在莘野的手臂上,仿佛是在对方怀里,说:“莘野,睡吧。”
莘野:“…………”
他僵硬了七八秒钟,把谢兰生睡在怀里的姿势略调整了下,让谢兰生的头枕在他自己的肩窝里,又让谢兰生的一只手横过自己的腹肌和腰,让两个人如情侣般紧紧依偎在一起,缓缓缓缓阖上眼睛,在深夜里呼吸粗重。
他说睡,那就睡吧。
莘野完全不知道谢兰生为什么要在他的两颊画上两下,可谢兰生非常清楚。
18岁时,有回大家幻想自己的爱人会是什么样,当时兰生想了很久,说出了他当时觉得很美丽的一个相遇,那个时候他认真地说:“感觉,我会因为一对酒窝深深爱上一个姑娘。”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文艺浪漫的谢兰生都十分固执地认为:他会因为一对酒窝深深爱上一个姑娘。
可在刚才的酒意里他意识到不可能了。
没有什么一见钟情。
他又想起小的时候奶奶给他讲故事,他总是问:“后来呢?”可有一回,奶奶却说“后来呀,不知道。世事无常难以预料呢。”
奶奶说的还真没错。
他对不起酒窝姑娘。
他爱上了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