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谢兰生还觉得委屈,老妈一骂,他心里就更委屈了。
李井柔说:“一天到晚没正事儿!”
谢兰生又努力辩解:“摄制电影是正事儿。”
“甭老跟我这吊腰子!”李井柔一口北京话,“对了,有个男人来过电话,那声儿还挺沉稳的。”说着,她拍出来一张稿纸,“这他酒店的电话号儿!”
“哦,谢谢妈。”谢兰生垂眸一看,发现竟是北京饭店贵宾楼的总台号码,也是现在整个北京最豪华的大酒店,心想莘野真是阔绰,拿起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被转进了房间,一个男声响了起来:“嗯?”
谢兰生说:“是我啦。”
“听出来了。”莘野问,“吃过了?”
“吃过了。”
“没大事儿。”莘野说,“本来觉着你比较……frustrated?说想带着你吃顿好的。”
谢兰生仍感到委屈,问:“那你也吃完了吗?”
“我还没,在等你回电话。”
谢兰生在那“东来顺”就没吃上几口羊肉,净照顾冲印工人了,此时又想吃东西,又想见莘野,道:“我没吃饱。我想吃顿好的,我要吃‘香港美食城’。”
莘野笑了:“成,等着。”
“嗯。”
于是,虽然已是晚上八点,谢兰生还是在母亲李井柔的抱怨声中开门出去续摊儿了。
走出去没见到莘野,却是听到“滴”的一声!他刚想骂神经病啊,就看清了主驾驶上他熟悉的莘野的脸!
“……”谢兰生钻进车子,问,“又是哪儿弄来的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见莘野,他的委屈消散多了。这是《生根》的男主角,是他的同伴、他的战友,他们有着相同的DNA,他不孤独。
“租的。”莘野声音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左转向灯,看看后视镜,又瞥了一眼盲点,便将豪车十分平滑地驶入了街道主路。
谢兰生问:“租?”
“嗯,”莘野长指按下车窗,一只手搭上挡杆,另一只手轻轻握着方向盘,每次转弯便将手掌按在方向盘上一抹,动作游刃有余,“北京现在能租车了,今年才有的。”
“租车……”谢兰生想想,“那,你在北京这段时间都要自己租车开吗?”
“应该是。”
谢兰生用眼睛看他,非常认真地问莘野:“选面包会贵很多吗?感觉面包更实用些,又能拉人,又能拉货。”说完赶紧又解释道,“我不是说这车可以拉剧组和拉道具啊,去梨树乡挺简单的,打个‘大发’就能去了。我意思是,你方便些。”
莘野正在等红灯,一只胳膊搭在窗棱上,食指抵着下唇,听到这话,没忍住,笑了:“行,我考虑考虑。”
谢兰生见帮上忙了,挺自豪:“好呢!”
东四十条到东华门开车只要十五分钟,莘野的方向感又好,没一会儿就到地方了。
“香港美食城”是粤菜,“三刀一斧”三刀之首,谢兰生还从没来过,不知道比“大三元”如何。几年前,粤菜进京无比火爆,吃海鲜牛到不能再牛,北京百姓头回知道吃一顿饭能这么贵。
里面果然金碧辉煌,每个食客的身后都站着一位女服务员,想喝酒服务员就倒在杯里、想吃菜她们就夹到盘里,只差喂到嘴里去了,老北京的大小饭庄可全都没这个阵仗。
“嚯……”谢兰生被震着了。
莘野则是无动于衷,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翻开菜单,垂着眸子,一下点了四五个菜。
菜一道道陆续上来。鱼翅翅针透明柔软,又韧又脆、浓而不腻,十分鲜美。
谢兰生吃好了,也高兴了些,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跟莘野叙述了一遍,最后说:“竟然要用池中鹤的,这简直是电影剧情。”
莘野听着,只觉有些震撼。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刚才他们在“东来顺”那沉默中滋生出的尴尬以及难堪,它们复杂微妙,在食客的熙攘声中越来越粘越来越稠。
心尖宛如被针刺着。
这个家伙四处碰壁,早就已经头破血流但却仍然不知悔改,他喜欢笑,对谁都笑,笑到两边腮都酸了,然而一口牙是冷的。他深陷在泥潭当中,却自顾自地擦擦汗,自顾自地走过去,在一天内就做好了重新拍摄的方案,只为去寻他心目中草肥水美的那片绿洲。
莘野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不能过x-ray。”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没研究透。”这时面前一桌子菜风卷残云只剩一半了,谢兰生用手帕抹嘴,“行了,倒霉事儿都讲完了。那我说说两星期后要补拍的40个场次?”
“嗯。”
“喏,全都在这张纸上,我给囡囡也寄去了。我对其中几个场次又有一些新的想法,想跟你讨论讨论。”
“好,”莘野吃了一口烤乳鸽,“说。”
在随后的这顿饭里,谢兰生把几个场景都拿出来说了说,与莘野探究,莘野感觉确实不错,把新剧本拿在手里,还又招手给谢兰生叫了一个乌鱼蛋汤,谢兰生还是一口都没剩下,觉得自己吃完这顿回去也能吹上半年。
…………
出来已是晚上十点多。漫天星斗竞相闪烁,好似能压上来一般。
莘野一边走,一边问谢兰生:“那股闷气都出去了?”
“吃完一顿好了不少。”谢兰生答,“不过,还有点儿郁闷憋气。”
说着,谢兰生把烟掏出来,抽出一根抿在嘴里,问莘野:“来一根不?”
莘野摇头。
谢兰生并没有烟瘾。除了写本还有应酬他从来不主动抽烟,然而今天这个时候,因心理上受的屈辱,他有点儿想来根烟,让胸膛中那口闷气肉眼可见地被带出去,也让尼古丁刺激刺激多巴胺,令他开心些。
抽完这根,就会好了。
今天晚上有些冷,风有点儿大,谢兰生手拢着香烟,半天都没打着火儿。打火机在北京街头星星点点一闪即逝,咔嚓咔嚓的,声音磨人。
“……”谢兰生又有些烦躁,没多想,就叼着烟,扳住莘野两只胳膊把他挡在自己面前,替自己遮风。
莘野垂眸,只看见了谢兰生长长的睫毛。
打了几次还是都灭了。
谢兰生用牙咬着烟,还是没太想,说:“莘野,麻烦了,用衣襟儿帮挡挡风。”
莘野闻言没说什么,用漂亮的几根手指提起外套一边衣襟。谢兰生又靠近两步,把头埋在莘野怀里,还让对方把另一边外套衣襟也拉开来,自己额头则是几乎都要顶上莘野胸膛。为了不漏风,他拼命地往里边凑,前额的头发丝儿蹭着莘野的灰衬衫,一手拢着烟,一点拿着打火机点,让四面八方都被挡着。
莘野只觉心脏猛跳,一下一下撞击胸膛,他甚至怕埋在怀里的谢兰生听出不对。
幸好谢兰生一心点烟。几下以后,烟终于是被点着了,而他刚才为了点火用力深吸了一大口,此时看见烟点着了,便用牙齿轻轻咬着,一边退后,一边把那口烟缓缓地吐出去。
一口轻烟扩散开来,袅袅上升,在两个人之间盘旋。
谢兰生突然想到莘野可能讨厌这个味儿,有些抱歉,连忙去看,这一抬头却是撞进两只深深的眼瞳里。
莘野正在垂眸看他。
谢兰生亦抬头看他。
因为某菜有一点辣,谢兰生的嘴唇通红,启开了一道缝儿,叼着根烟,露出一点细碎的白牙,甚至还有一点粉嫩的小舌尖儿。他们两个互相望着,眼睛当中只有彼此,隔着薄薄的一小团还在上升的烟雾。莫名地,因为轻烟,谢兰生就觉得对方目光模糊、不大分明,而他自己似乎也被这不分明给感染了,有点晕,像醉了一般。
莘野想,这真是个漂亮的人。这样一个漂亮的人最应该被捧着、宠着,而不是如今天这般。
好半天后,谢兰生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收回目光,转身继续往前边走。他又狠狠吐了口烟,努力打破沉默,说:“啊,抽两口烟,好受多了,抽完这跟就没事了!至少一切在正轨上。”
莘野则是慢条斯理整理好了外套跟上。他想,谢兰生的快乐如此简单,不是财富,不是地位,而只是拍一部电影。
谢兰生一边抽烟,一边跟莘野随意地说说话,说读书时的事儿,说报考时的事儿,也说小时候的事儿,谢兰生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对着莘野可以讲出这么多的过往,仿佛是依稀觉得,莘野他是不一样的,他一定能稍微理解自己这些或疯或癫的经历。
香烟抽了大半根时两人走到公交车站,一辆公交缓缓驶入。谢兰生一看,说:“行了莘野,我坐公交回家去了,你往东走我往西走,不顺路。都挺晚了。”
莘野点点头。
谢兰生把嘴里香烟在一根柱子上按熄了,到处看看,没见着哪有垃圾桶。这个年头北京设施还不完善,垃圾桶并非到处都有。
“行了,”莘野猜到谢兰生的意图,说,“给我,你上车吧。”
谢兰生在心里觉得这太麻烦莘野了,可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伸出夹着烟的食指中指,道:“那好,谢谢了。”
莘野接过来:“嗯。”
“那30号早8点到招待所来,咱们开始《生根》的补拍。”
莘野一哂:“放心。”
谢兰生全嘱咐过了,也没其他要说的了,于是挥挥手,转身跑向公交车的方向。他的身影在门前一闪,就上去了,公交车门砰地关闭,缓缓启动。
等谢兰生上巴士后莘野自己掉头回去。他没看见有垃圾桶,于是带着谢兰生的半截香烟回到车里。这辆奔驰有烟灰缸,直接扔掉就可以了。
然而,刚他打开烟灰缸盖时,他的手猛地顿住了。
他想起了谢兰生在自己怀里抬头看时,他们两人相纠缠的目光中的淡淡薄雾,好像很香,很好闻。
红河香烟……这是什么牌子?
鬼使神差,莘野坐在驾驶座上,把手中的半根香烟在车载的打火机上又点燃了。
烟雾再次轻盈盘旋,丝丝缕缕袅袅上升。
他把香烟横了过来,垂眸看着这些烟雾。
好像不对。
嗅起来太淡了。隐隐约约,似有若无。
不够……还不够。
莘野轻轻阖上眸子,仰头靠在主驾椅背上,全身僵硬。几秒钟后,他指尖微颤,拇指食指捏着香烟,放入自己双唇中间,用舌尖抵着过滤嘴,就像谢兰生刚才做过的那样,有一种战栗的快感,隐秘而强烈。
他用力地抽了一口,将仿佛还带着些什么东西的烟雾尽数压入肺中、融于五脏,半晌后才缓缓吐出,张开眼睛,看着它们升腾、飘散。
那个味道又香又烈。
真是疯了。
他轻轻地睁开眼睛,望着虚空,自嘲地轻笑了声儿,接着径自按灭香烟,猛地一推奔驰手刹,踩着油门,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