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的小孩对“时间”这个概念理解得有限。在露丝看来,母亲和死去的哥哥们的照片只是消失了而已,消失就是消失,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隐藏的含义,而且,她很快就想知道母亲和那些照片什么时候回来。
然而,连这个四岁的小姑娘都隐约有一丝预感,玛丽恩消失之后,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个星期五的下午,一向在海岸边长久流连的暮色似乎都比平常多徘徊了一阵子,仿佛夜晚再也不会降临似的。而赤裸裸的画钩——更不用说褪色的墙纸上那些扎眼的深色方块——更加让人感觉那些照片是一去不复返了。
如果玛丽恩连画钩也摘下来,什么都不留在墙上反而更好,成排的画钩就像受人喜爱却惨遭破坏的城市的地图。露丝大部分的人生记忆都是由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背后的故事组成的,当然,她的记忆里还有《老鼠爬墙缝》这本书的故事原型。可她问了那么多问题,换来的只有一句她最不满意的回答。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不知道”,露丝听她父亲和埃迪说了无数遍,后来连貌似受到惊吓的保姆爱丽丝也这样搪塞她。读过埃迪简短的文字说明,爱丽丝竟然一时无法恢复往常的自信,只能用几乎听不见的耳语重复这句毫无价值的“我不知道”。
但四岁小孩的嘴巴可不是轻易就能堵住的。“那些照片呢?上面的玻璃会破吗?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鉴于露丝对时间的有限理解,怎样回答才能安慰她呢?“明天就回来”也许会起作用,然而“明天”一过,玛丽恩仍不见回来,这个答案就不再有说服力。至于“下周”或者“下个月”,对四岁的孩子来说,都跟“明年”没什么两样。如果把真相告诉她,别说安慰不了她,说不定她连听也听不明白。真相就是,她的妈妈不会回来了——未来的三十七年里都不会。
“我猜,玛丽恩是不打算回来了。”当两人终于单独面对面的时候,特德对埃迪说。
“她就是这么说的。”埃迪告诉他。他们在特德的作坊里,特德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打了个电话给莱昂纳迪斯医生,取消了他们的壁球赛。(“我今天不能打球,大卫——我老婆离开我了。”)埃迪感觉有必要,就把玛丽恩相信他会搭莱昂纳迪斯医生的车从南汉普顿回家的事告诉了特德。特德说,他没去医生那里,而是去了书店,在那里遇到了愿意载他的司机,听到他的话,埃迪头一次产生了宗教体验一般的感觉,仿佛见证了神迹。
此后的七八年(一直到读完本科,不包括研究生时期),埃迪·奥哈尔表面看来并不虔诚,内心却十分相信上帝或某种神秘力量的存在,正是这种力量让特德那天没有看到他的雪佛兰就停在书店对面,而当特德待在书店里的时候,埃迪和露丝正在佩妮·皮尔斯的镶框店讨价还价。(如果这都不算神迹,那什么才算?)
“那,她去哪儿了?”特德摇晃着酒杯里的冰块问埃迪。
“我不知道。”埃迪回答。
“你还想骗我!”特德吼道。他没放下手中的酒杯,扬起空着的那只手,扇了埃迪一个耳光。按照玛丽恩的事先安排,埃迪攥紧拳头——带点犹豫,因为他以前没打过人——直捣特德的鼻子。
“天哪!”特德叫道。他原地转了好几圈,杯子里的酒跟着洒出来。他举起冰凉的玻璃杯,贴在鼻子上。“我的天,我只是扇了你一下——不过是用手掌碰你一下——你竟然用拳头捶我的鼻子。老天爷!”
“玛丽恩说,这样你才会停手。”埃迪告诉他。
“‘玛丽恩说’,”特德重复道,“老天,玛丽恩还说什么了?”
“我这不正在告诉你吗,”埃迪说,“她说,你不用记住我说的话,因为她的律师还会再对你说一遍。”
“如果她以为她有什么狗屁资格得到露丝的监护权,最好还是再想想!”特德咆哮道。
“她不指望得到露丝的监护权,”埃迪说,“她根本没打算争取。”
“她告诉你的?”
“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告诉我的。”埃迪说。
“什么样的母亲连孩子的监护权都不要了?”特德嚷道。
“她没告诉我这个。”埃迪承认。
“老天……”特德又开始嘟囔。
“关于监护权,只有一个条件,”埃迪打断他,“你得少喝酒,不能再醉驾了——如果再被逮到,可能失去露丝的监护权。玛丽恩希望露丝坐你的车时保证安全……”
“她算什么东西,敢说我对露丝不安全?”特德吼起来。
“我相信律师会解释的,”埃迪说,“我只是转述玛丽恩的话。”
“她和你混了一个夏天,谁还会听她胡说八道?”特德问。
“她料到你会这么说,”埃迪告诉他,“她说,如果闹到那一步,沃恩夫人肯定愿意出庭做证,但她没打算要露丝的监护权。我不过是提醒你,要少喝酒。”
“好吧,好吧,”特德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说,“老天!她为什么要带走所有照片?拿底片不行吗?可以自己冲印啊。”
“她把所有的底片也拿走了。”埃迪告诉他。
“这是人干的事?!”特德吼道。他旋风般冲出作坊,埃迪只好跟在后面。底片是和原来的生活照放在一起的,用一百来只信封分别装着,收在厨房和饭厅之间那道墙凹中的掀盖式书桌肚里,玛丽恩总是坐在那张书桌前算账。他们两个发现,连掀盖式书桌都不见了。
“我忘了这一茬了,”埃迪对特德承认,“她说那是她的书桌——是她唯一想要的家具。”
“我不管什么该死的书桌!”特德说,“她不能把照片和底片一起拿走。儿子也是我的!”
“她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埃迪告诉他,“她说,你要露丝,她不要,所以,你可以留下露丝,她得把儿子带走。”
“我有权得到一半的照片,看在上帝的分上,”特德说,“老天……露丝怎么办?难道她不应该得到一半的照片吗?”
“玛丽恩没说这个。”埃迪老实承认,“我相信律师会解释。”
“玛丽恩走不远,”特德说,“连她开的车都在我名下——两辆车都写的我的名字。”
“律师会告诉你奔驰车在哪儿的,”埃迪告诉他,“玛丽恩把钥匙寄给律师,律师告诉你车停在哪儿,她说她不需要车。”
“她会需要钱的。”特德阴险地说,“她怎么弄钱?”
“她说,律师会告诉你她需要多少钱。”埃迪说。
“上帝!”特德说。
“反正你们早就打算离婚了,对吧?”埃迪问他。
“这个问题是玛丽恩问的还是你问的?”特德问。
“我问的。”埃迪说。
“你只把玛丽恩的话告诉我就可以了,埃迪。”
“她没让我去拿照片,”埃迪告诉他,“是露丝想拿,我也想。露丝先想到的。”
“干得不错。”特德坦言。
“我是为露丝着想。”埃迪说。
“我知道你是——谢谢你。”特德说。
他们沉默了一两秒,听到露丝正在缠着保姆问问题,爱丽丝的情绪似乎比露丝还崩溃。
“那这张呢?告诉我!”小女孩命令道。特德和埃迪知道,露丝一定是指着画钩,让保姆给她讲原来挂在上面的照片背后的故事。爱丽丝当然记不住原来的照片什么样,更不知道它们背后的故事。“告诉我!这张呢?”露丝又问。
“对不起,露丝,我不知道。”爱丽丝说。
“这张是托马斯戴着高帽子,”露丝气愤地告诉她,“蒂莫西想去够托马斯的帽子,可他够不着,因为托马斯站在一个球上。”
“哦,你还记得呀。”爱丽丝说。
露丝还会记得多长时间?埃迪想。他看着特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蒂莫西踢了球一下,托马斯跌倒了。”露丝继续讲,“托马斯气坏了,他们打了起来。托马斯每次都打赢,因为蒂莫西个子小。”
“他们在照片里打架吗?”爱丽丝问。
问错了,埃迪在心里说道。
“不,傻瓜!”露丝尖叫,“照完相他们才打的架!”
“哦,”爱丽丝说,“对不起……”
“你想喝一杯吗?”特德问埃迪。
“不,”埃迪回答,“我们应该开车到车厢房去,看看玛丽恩是不是在那里留了东西。”
“好主意,”特德说,“你开车。”
他们来到车库顶上的阴惨惨的出租屋,起初什么都没找到,玛丽恩把她放在那里的几件衣服全拿走了,但埃迪知道——并且永远感激——她的粉色羊绒开衫、淡紫色背心和内裤都进了他的旅行袋。玛丽恩还拿走了出租屋里原本就不多的照片,只留下一张——床头上兄弟俩的合照:即将成人的托马斯和蒂莫西站在埃克塞特高中的主教学楼门口,那是他们在埃克塞特的最后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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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来,男孩们……”玛丽恩曾经轻声在他耳边翻译,“……成为男子汉。”
这张照片标志着埃迪的性启蒙。玻璃面上贴着一张便条,玛丽恩的字迹明白无误:
给埃迪。
“给你?”特德吼道,他一把扯下纸条,顺便用指甲抠去玻璃上残留的胶带。“这个可不能给你,埃迪。他们是我的儿子——他们的照片我只剩下这一张了!”
埃迪没有争辩。没有照片,他也清楚记得那句拉丁文,他还要在埃克塞特待两年,还会无数次从这句铭文底下经过,他也不需要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不需要记住这兄弟俩,没有他们,他照样能想起玛丽恩,他只认识失去了儿子之后的玛丽恩,尽管他也承认,死去的两个男孩其实一直存在。
“当然,这是你的照片。”埃迪说。
“用不着你他妈的废话,”特德正告他,“她是哪根筋不对头,怎么能把照片给你?”
“我不知道。”埃迪撒了谎。短短一天里,“我不知道”已成为一切问题的答案。
就这样,托马斯和蒂莫西在埃克塞特的照片归了特德,这似乎比露丝房间里只挂着他们的两只脚强多了。特德将在主卧室中挂起儿子们的照片,墙上有无数现成的画钩供他挑选。
两个人离开破旧的公寓,埃迪带走了他的几件东西——他打算收拾行李。他等着特德告诉他离开,特德果然没有负他所望,在回萨加波纳克的车上就开了口。
“明天是星期几——星期六?”他问。
“对,是星期六。”埃迪回答。
“我希望你明天就离开这里,最晚星期天走。”特德告诉他。
“好的,”埃迪说,“我只需要搭车去码头。”
“爱丽丝可以送你。”
埃迪觉得,还是不要告诉特德玛丽恩已经料到爱丽丝是送他去奥连特岬角的最佳人选的好。
他们回到科尔家,露丝已经哭着睡着了——还拒绝吃晚饭——爱丽丝也在二楼走廊无声地哭泣。身为大学生,她的反应似乎有点过于慌乱,埃迪实在无法多么同情她,而且,以前她就看不起他,觉得高他一等。(她唯一超越他的地方是年龄,只比十六岁的他大了几岁。)
特德扶着爱丽丝下楼,给她一条干净手帕擤鼻涕。“很抱歉让你卷进这种事,爱丽丝。”特德告诉她,但她还是哭个不停。
“我父亲在我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母亲,”爱丽丝抽着鼻子说,“所以,我不干了,就这样——我不干了。如果你还有道德的话,也别干了。”她对埃迪说。
“辞职对我来说太晚了,爱丽丝,”埃迪说,“我已经被炒了。”
“我还不知道你是这么高尚的一个人,爱丽丝。”特德告诉她。
“爱丽丝今年夏天一直表现得比我高尚。”埃迪对特德说。他不喜欢自己内心的新变化,除了找到了写作的力量和自己的声音,他的心里还多了些过去从来没有的残忍。
“我的道德比你高尚,埃迪——至少这一点我敢保证。”保姆告诉他。
“道德高尚,”特德重复道,“了不起!你觉得自己道德高尚吗,埃迪?”
“和你相比,我当然高尚。”小埃迪回答。
“听见没有,爱丽丝?”特德问,“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比另一个人‘道德高尚’!”埃迪没意识到特德已经醉了。
爱丽丝哭着离开了。埃迪和特德目送她开车远去。
“我明天要搭的车跑了。”埃迪这才反应过来。
“我还是希望你明天就走。”特德告诉他。
“好,”埃迪说,“但我没法走着去奥连特岬角,你也没法开车送我。”
“你是个聪明孩子——总会找到别人送你的。”特德说。
“你才是最擅长搭便车的人。”埃迪说。
他们这样拌嘴可以拌上一宿——而且现在天还不算黑。露丝睡得有点早。特德担心地大声说,他应该叫醒露丝,劝她吃点晚饭。等他踮着脚尖走进露丝房间,却发现女儿正在画架前忙活,她要么是被他吵醒了,要么刚才装睡骗过了爱丽丝。
就四岁的孩子而言,露丝的画明显成熟,至于这是出于她本身的才华,还是她父亲教导她如何画某些东西——以脸为主——的成果,下结论还太早。毫无疑问,她清楚如何画脸,实际上她也只画过脸。(成年后,她就不再画画了。)
露丝正在画一些她不常画的内容,是比较正常的四岁孩子(而非训练有素的艺术家)可能会画的那种简单线条组成的笨拙而不成形的涂鸦:纸上有三个类似人的东西,“身体”七零八落,没有脸,椭圆形的“头部”像西瓜一样单调。这些东西的上方——或许是后方(无法根据透视法则判断它们的位置)——立着几个大土堆,像山一样。然而,露丝是在马铃薯田和海边长大的,四周地势平坦,没有山。
“那些是山吗,露西?”特德问。
“不是!”孩子尖叫。她想让埃迪也过来看她画画。特德去叫他。
“那些是山吗?”看到画以后,埃迪问。
“不是!不是!不是!”露丝哭喊道。
“露西,亲爱的,别哭。”特德指着那些线条组成的面无表情的人形说,“这些人是谁,露西?”
“死的人。”露丝告诉他。
“你是说死了的人吗,露西?”
“是的,死的人。”孩子重复道。
“我明白了,他们是骨头架子。”她父亲说。
“他们的脸呢?”埃迪问四岁的小女孩。
“死的人没有脸。”露丝说。
“为什么没有,亲爱的?”特德问她。
“因为他们被埋了,在地底下。”露丝告诉他。
特德指着那些不是山的土堆问:“这些是地,对吗?”
“对,”露丝说,“死的人在下面。”
“我明白了。”特德说。
露丝指着中间那个长着西瓜头的人形,说:“这个是妈妈。”
“但你的妈妈没死,亲爱的,”特德说,“妈妈不是死的人。”
“这个是托马斯,这个是蒂莫西。”露丝继续指着其他的骨头架子说。
“露西,妈妈没有死——她只是走掉了。”
“这个是妈妈。”露丝指着中间的骨头架子重复道。
“要不,我们来一份烤奶酪三明治和炸薯条怎么样?”埃迪问露丝。
“还得加上番茄酱。”露丝说。
“好主意,埃迪。”特德对十六岁的小埃迪说。
薯条得化冻,烤箱要预热,特德喝得醉醺醺的,找不到他专门做烤奶酪三明治的那只平底锅;不过三个人还是凑合着吃了一顿糟糕透顶的晚餐——番茄酱帮了大忙。饭后,埃迪去洗碗,特德哄露丝睡觉。相对目前的情况而言,晚餐吃得还算文明,听着露丝和她父亲一边在二楼转悠,一边互相讲述消失的照片的故事,埃迪心里这样想着。他觉得有的故事是特德胡诌的——至少他嘴里说的那张照片埃迪没见过——可露丝不介意,她自己甚至也编造了一两个并不存在的照片的故事。
将来有一天,当露丝忘记了大部分照片的模样,她会虚构一切。忘记几乎所有照片之后很久,埃迪也会开始虚构它们的故事。唯独玛丽恩不需要想象托马斯和蒂莫西。当然,露丝也会很快学会想象她的母亲。
埃迪收拾东西的时候,露丝和特德还在不停地回忆那些照片——真实与想象掺杂,搅得埃迪无法集中精神思考他眼前的问题:谁来开车送他去奥连特岬角?他突然想起那份迄今为止生活在汉普顿地区的每一位埃克塞特校友的名单,新近加入名单的校友是1946届的珀西·S. 威尔莫特,住在温斯科特附近。
威尔莫特先生从埃克塞特毕业时,埃迪才和露丝一样大,但威尔莫特先生也许记得埃迪的父亲。就算没见过薄荷·奥哈尔,每个埃克塞特人都起码听说过他!可仅凭同是埃克塞特校友的交情,能否让他搭上便车呢?埃迪心存疑虑,但他觉得可以给珀西·威尔莫特打个电话试试,至少教育一下他的父亲——哪怕挖苦薄荷一番也好,告诉他:“听着,我给汉普顿地区每一个活着的埃克塞特校友打了电话,恳求他们送我去码头,可他们全都拒绝了我!”
到楼下的厨房里准备打电话时,埃迪扫了一眼厨房里的时钟,发现已经接近半夜了,最好还是早晨再打给威尔莫特先生,但他毫不犹豫地打给了父母——只有趁薄荷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埃迪才有发表几句意见的机会,他也希望只和父亲简单地说几句,因为即使在半睡眠状态,薄荷仍然很容易打开话匣子。
“一切都很好,爸爸。不,没什么事,”埃迪说,“我只是希望你或者妈妈明天能守着电话,我可能会打给你们。如果我搭上便车去码头,我会在出发前给家里打电话。”
“你是不是被炒了?”薄荷问。埃迪听到父亲对母亲低语:“是爱德华——我觉得他被炒了!”
“不,我没有被炒,”埃迪撒了谎,“我的工作完成了。”
薄荷自然抓住机会啰唆个没完——表示他不相信这种工作竟然有“完成”的时候,还计算了他从埃克塞特开车到新伦敦的时间,说他比埃迪从萨加波纳克开车到奥连特岬角要多花三十分钟。
“那我就在新伦敦等着你,爸爸。”
埃迪知道,即便事先没有准备,薄荷也会争取比他早到新伦敦,在码头上等着他,还会带他母亲同去,让她当“向导”。
打完电话,埃迪信步踱进院子,他需要躲避楼上的喁喁低语——特德和露丝还在背诵消失的照片的历史,在他们的记忆和想象中四处挖掘。凉爽的庭院里,父女俩的声音被蟋蟀和树蛙的鸣叫,以及远处传来的海浪拍岸的轰隆声掩盖。
就在这片宽敞却无人整治的庭院中,埃迪听到过特德和玛丽恩的一次争吵,也是他唯一听过的一次。玛丽恩说院子“没有完工”,确切地讲,院子的开发工程是进行到一半就停止了,原因是意见分歧和犹豫不决:特德想要个游泳池,玛丽恩则表示游泳池会惯坏露丝,甚至有淹死孩子的危险。
“那么多保姆看着她,不会出事的。”特德争辩道,然而在玛丽恩听来,他的话仿佛是指责她无法尽到母亲的责任。
特德还想盖一座户外淋浴间——在谷仓壁球场运动完,冲澡特别方便,而且旁边就是游泳池,孩子们从海滩回来,如果想进泳池玩,可以先到淋浴间把身上沾的沙子冲干净。
“什么孩子们?”玛丽恩问他。
“进屋之前更应该冲掉沙子。”特德兀自补充道。他讨厌屋里有沙子,自己也从来不去海滩,但冬季时暴风雨过后除外——他喜欢察看风浪把哪些东西卷上了沙滩,有时还会带点新鲜玩意回家,当作绘画的素材。(奇形怪状的漂流木;马蹄蟹的壳子;脸长得像万圣节面具、尾巴上有尖刺的鳐鱼;死掉的海鸥。)
玛丽恩只在露丝想去——而且恰逢周末(或者没有保姆带孩子)——的时候去海滩,她不喜欢晒太阳,总是提前穿好长袖衬衣,戴上棒球帽和太阳镜,所以没人知道她是谁。她会坐在水边看着露丝独自玩耍。“没有当妈的样,倒像个保姆。”玛丽恩这样对埃迪描述海边的自己,“在关心孩子方面,甚至连一个好保姆都不如。”她自我评价道。
特德想在户外淋浴间多装几个喷头,这样,他和壁球球友们就能一起淋浴——“就像在更衣室里,”特德说,“孩子们也可以一起冲澡。”
“什么孩子们?”玛丽恩又问。
“露丝和她的保姆,她们也能用。”特德回答。
无人整治的院子里有块草坪,已经面目全非,长满高草和雏菊。特德希望扩大草坪的面积,再用篱笆圈起来,游泳时可以防止邻居偷窥。
“什么邻居?”玛丽恩问。
“哦,以后会有很多邻居的。”特德告诉她。(这点他说对了。)
然而,玛丽恩想要另一种风味的庭院。她喜欢高草和雏菊,野花多多益善。她喜欢不事雕琢的天然园林,葡萄架可以有,但葡萄藤的生长不能受限。人工草坪越小越好,花要多,但娇贵的花不要。
“‘娇贵……’”特德轻蔑地说。
“游泳池就属于娇贵难打理的东西,”玛丽恩说,“而且要是草坪太大,就会像个运动场,我们要运动场干吗?难道露丝会和一整支球队结伙投球、踢球吗?”
“如果儿子们还活着,你就想着要大草坪了,”特德告诉她,“他们喜欢玩球。”
然后争吵就结束了。院子还是老样子——叫它“未完工”也好,“尚待开发”也没错。
埃迪在黑暗中静听蟋蟀和树蛙的鸣叫,还有远方的涛声,想象着院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忽然,他的遐思被冰块在酒杯里晃荡的哐啷声打断,接着他先看见了特德,然后特德才看见他。
一楼没亮灯,只有二楼客房和主浴室的灯光透进院子——埃迪没关他的卧室灯,主浴室里的夜明灯总是为露丝开着。想到特德竟能在黑灯瞎火的厨房里给自己倒酒,埃迪心生佩服。
“露丝睡着了吗?”他问特德。
“好不容易睡着了,”特德说,“可怜的孩子。”他继续摇晃杯里的冰块,不时抿上一口。他第三次问埃迪要不要喝,埃迪再次拒绝。
“起码来瓶啤酒吧,看在上帝的分上,”特德说,“天哪……瞧瞧这院子。”
埃迪决定喝啤酒。十六岁的他还没尝过啤酒,他父母只会在特殊场合喝点葡萄酒,也允许他跟着喝,但他不喜欢葡萄酒。
啤酒冰凉适口,可味道发苦——埃迪觉得他喝不完。去冰箱拿啤酒时,特德打开了厨房的灯(而且没有关掉),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玛丽恩,忘记了院子。
“真不敢相信,她连亲生女儿的监护权都不要了。”特德说。
“我不知道能不能这么说,”埃迪回应,“不是玛丽恩不要露丝,而是她不想当坏母亲——她觉得自己当不成好母亲。”
“什么样的母亲会抛弃自己的孩子?”特德问小埃迪,“这样做本身就够坏的了!”
“她说她想当作家,曾经想当。”埃迪说。
“玛丽恩就是个作家——只不过还没动笔写而已。”特德对他说。
玛丽恩告诉过埃迪,儿子的死让她分神,无法专注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埃迪谨慎地对特德说:“我认为,玛丽恩虽然想写作,但唯一能写的只有儿子的死,我的意思是,这个主题不断浮现在她脑子里,可她又没法写出来。”
“我试着复述一下你的意思,埃迪,”特德说,“嗯……玛丽恩拿走了孩子们仅剩的所有照片——外加全部底片——是因为她想当作家,因为儿子的死是她脑中不断浮现的唯一主题,但她又没法把它写出来。哎呀……”特德说,“这样说还真有道理,对吧?”
“我不知道。”埃迪说。无论别人怎样去理解玛丽恩,得出的推论总有漏洞,大家对她的看法和说法不可能与现实完全一致。“我不够了解她,因此没有资格评判她。”他告诉特德。
“你知道吗,埃迪,”特德说,“我也不够了解她,没有资格评判她。”
埃迪相信特德的这句话,但他不打算表现出来,给特德自鸣得意的机会。“别忘了——她真正想抛弃的人是你,”埃迪告诉他,“我猜,她十分了解你。”
“你是说了解到足够评判我的程度?那是当然!”特德表示同意。他的酒已经喝掉了一大半,现在他开始小口嘬酒,每嘬一口之前,都会先把杯子里的冰块吸到嘴里咂一下,再吐回去。“可她也抛弃了你,不是吗,埃迪?”特德问十六岁的少年,“你不会觉得她还能打电话约你出来吧?”
“不,我不指望。”埃迪承认。
“嗯……我也不指望。”特德说,他又往杯子里吐了几个冰块。“老天,这酒真难喝。”他说。
“你有玛丽恩的画吗?”埃迪突然问,“你画过她吗?”
“很久很久以前画过,”特德说,“你想看?”即使在半明半暗——唯一的灯光来自厨房窗户——的院子里,埃迪都能看出他的不情愿。
“当然。”埃迪说。他跟着特德进了屋。特德打开前厅的灯,然后他们来到作坊,与院子里的昏暗相比,头顶的日光灯明亮得反常。
玛丽恩的画总共不过十几张,而且看上去不自然,埃迪起先还以为是灯光的原因。
“我只保留了这些。”特德戒备地说,“玛丽恩从来不喜欢当模特。”埃迪心下明白,玛丽恩也不愿意脱掉衣服——画里面没有一张裸体的。(反正特德保留的作品里面没有。)有的画的是她和托马斯和蒂莫西坐在一起,那时她一定非常年轻——因为两个孩子年纪很小——但埃迪认为她的美不受年龄局限。除了美貌,特德真正捕捉到的只有她的冷漠,尤其是独坐的时候,她显得遥不可及,甚至冷若冰霜。
接着,埃迪看出了特德给玛丽恩画的像与给别人画的像——最明显的例证是沃恩夫人的画像——的不同:玛丽恩的画像里,丝毫感觉不到他(作为画家)那永远难以安分的欲望。从画像中玛丽恩的年龄来看,特德那时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所以,他把玛丽恩画得不像她了——至少不像埃迪心目中的她,埃迪对玛丽恩的渴求是无限的。
“你想要一张吗?挑一张吧。”特德说。
埃迪不想要。没有一张上面有他认识的那个玛丽恩。“还是留给露丝吧。”
“好主意。你的好主意可真不少,埃迪。”
这时,他们都注意到了特德那杯酒的颜色,杯底仅剩的液体像沃恩夫人家的喷泉一样黑。原来,在厨房里摸黑倒酒时,特德拿错了冰盒,把墨鱼汁冻成的冰块扔进了威士忌,杯子里的墨水冰块已经化了一半,他的嘴唇、舌头、牙齿全都染成了棕黑色。
玛丽恩肯定乐于见到这一幕:特德跪在前厅厕所的马桶前,呕吐的声音直抵作坊里埃迪的耳膜。“老天爷……”特德边吐边说,“烈性酒见鬼去吧——我以后只喝葡萄酒和啤酒了。”他半句没提墨鱼汁,埃迪听了觉得奇怪:让他恶心的可是墨鱼汁,不是威士忌。
埃迪并不在乎特德发什么誓,不过,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戒掉烈性酒也符合玛丽恩对他饮酒方面的要求。特德·科尔再也没因为醉驾违法犯罪,尽管他开车时未必滴酒不沾,但至少在车上有露丝的时候,他是不会喝酒的。
遗憾的是,饮酒方面的节制只会促使他变本加厉地追求女人,最后的结果说明,对特德而言,贪恋异性比贪恋杯中物危险得多。
漫长而艰难的一天在这一刻结束似乎再恰当不过:特德·科尔双膝跪地,抱着马桶连番呕吐。埃迪居高临下地向他道了晚安,自顾不暇的特德当然没法回应。
埃迪还去看了露丝,可他没有想到,短暂地看过安然熟睡的露丝一眼之后,再过三十多年,他才又见到她。他也没有料到,明天不等她醒来,他就得动身离去。
埃迪的设想是,到了早晨,他会先把父母的礼物拿给露丝,亲亲她,跟她说再见。但他太喜欢想当然,虽说从玛丽恩那里学到不少,可他仍然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低估了情绪在这种时刻的威力——他毕竟从未经历过这种时刻。而且,站在四岁小孩的房间里看她睡觉,很容易让他产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错觉。
除了熟睡的小孩子,似乎并没有多少东西逃脱得了真实世界的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