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里,特德·科尔笔走龙蛇,书法水平不知不觉间升华到又一重境界。他的笔体堪称完美,运笔缓慢、精雕细琢般刻写而出的签名本身即是艺术品。特德的作品大都很短——因为他很少写作——所以,他有很多时间研究如何签名,视其为不求酬劳的乐事。(“满足自恋的乐事。”玛丽恩曾对埃迪这样形容特德苦练签名的行为。)在那些经常抱怨作者的签名凌乱潦草、如同难以辨认的医生处方的书商心目中,特德·科尔就是签名界的王者。他连签支票都舒缓从容,一丝不苟,字体工整漂亮,如同书上印刷的斜体字,不像手写的。
特德很挑剔笔,门德尔松无奈,在店里上蹿下跳,搜寻完美的签字笔——必须是钢笔,笔尖软硬适中,墨水要么纯黑,要么红色——但要红得恰如其分。(“比消防车的红更接近血红。”特德告诉店老板。)至于蓝色,无论深浅,特德一概深恶痛绝。
埃迪·奥哈尔走运了:他领着露丝钻进雪佛兰的时候,特德还在不紧不慢地签名——而且他明白,每一位跑来要签名的读者,都是潜在的司机人选,可以送他回家,但他也挑剔司机,并不想随便选个什么人载他回家。
例如,门德尔松介绍了一个住在温斯科特的女人——希肯卢珀太太,她表示愿意把特德送到萨加波纳克的家门口,不怎么需要绕路。但她还得到南汉普顿买点东西,一个多小时后回来。特德告诉她不必麻烦了,他觉得不用一个小时就能找到更合适的司机。
“但我真的不介意。”希肯卢珀太太说。
我介意!特德心想。他和蔼可亲地朝女人挥挥手。她拿着一本签过名的《老鼠爬墙缝》离开了——他煞费苦心地在这本书上依次写了希肯卢珀太太的五个小孩的名字。她应该买五本的,特德想,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在同一本书的同一页上写下五个名字,而且那一页的空白本来就不多,需要发挥因地制宜的功夫。
“我的孩子们现在都长大了,”希肯卢珀太太告诉他,“但他们小的时候肯定喜欢过你。”
特德只是笑笑。希肯卢珀太太快五十了,大屁股像骡子一样,体格农妇般壮硕,至少从外表判断,她喜欢侍弄花园——穿一条肥大的牛仔裙,膝盖磨得红红的,还沾着泥土。“不跪下就除不干净草!”特德听到她告诉书店里的另一个人,那家伙显然也是园艺爱好者——他们在比较各种园艺书。
特德看不起园艺工作,这显然失之狭隘,毕竟他还欠着沃恩夫人家的园丁一条命——如果不是勇敢的园丁警告他快跑,他或许早就成了黑色林肯的轮下冤魂。无论如何,希肯卢珀太太并非特德·科尔中意的司机。
然后,他盯上了更有希望的候选人:一位神情淡漠的年轻女子——虽然年轻,但达到了获取驾照的年龄。她刚才曾经犹豫要不要过来请他签名,又用羞涩与好奇交织的目光打量这位著名作家暨插画家,特德判断,露出这种表情的女孩往往处在通向成熟的阶段,再过几年,她的迟疑会演变成算计,甚至虚张声势。她起码有十七岁,但肯定不到二十;性格活泼,但有点笨手笨脚,不太自信,却渴望自我证明,举止轻佻,然而胆大无畏。大概是处女,特德想,或者至少显得毫无经验——这一点他很肯定。
“你好。”他说。
冷不防得到他的关注,漂亮女孩——几乎可说是女人——吓了一跳,一时无言以对,脸也明显红起来,浓淡程度恰好处于血红和消防车红之间。她的朋友——一个貌似愚拙的大众脸女孩——立刻爆发出爽朗的笑声。特德这才发现,他刚才并未发现漂亮女孩还带着一位丑陋朋友,不禁困惑地想,为什么每个比较容易得手的美女身边,总少不了一个先需要他取悦的平庸同伴呢?
然而他并不惧怕美女的同伙碍手碍脚,顶多视其为有趣的挑战,即使她的存在意味着今天暂时泡不到美女,他也会研究从长计议的可能性。玛丽恩就曾告诉埃迪,比起俘获目标,特德更喜欢等待目标上钩的过程,勾到之后反而不如勾到之前兴致勃勃。
“你好。”漂亮女孩终于开口了。
她那位体形像梨的朋友却克制不住自己,说了句让美女尴尬的话:“她大一期末的英语论文写的就是你!”
“闭嘴,艾菲!”漂亮女孩说。
原来她是大学生,特德想,猜测她会喜欢《地板上的门》。
“你的论文题目是……”他问。
“《论〈地板上的门〉中的恐惧遗传原型》,”漂亮女孩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你知道的,小男孩不确定自己愿不愿意出生——母亲不确定想不想生下他,这很像原始部落,原始部落的恐惧就代代相传,它们的神话传说里也到处是魔法门、孩子消失、因为恐惧而一夜白头之类的意象。还有很多动物能随意变化大小的神话传说——比如蛇——蛇也跟部落有关,当然……”
“当然,”特德表示赞同,“这篇论文有多长?”
“十二页,”漂亮女孩说,“不包括脚注和参考书目。”
不包括插画——只算正文,双倍行距——的话,《地板上的门》篇幅只有一页半,却能作为一整本书出版,大学生竟然还可以根据它写期末论文。真可笑!他想。
他喜欢这个女孩的嘴唇,她的嘴又圆又小,乳房也很饱满——几乎可称为肥硕。过不了几年,她就得和超重搏斗,但现在她丰满得恰到好处,而且仍有腰身。特德喜欢按体形评价女人,相信自己猜得出大部分女人未来的体形走向。他预测,眼前这位生过孩子后就会变水桶腰,而且屁股有越来越大的危险,可现在她的性感全在屁股上。三十岁之后,她也会追随那位朋友,获得梨形身材。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问:“你叫什么名字?”
“葛洛莉——结尾不是y,是i-e,”漂亮女孩回答,“这是艾菲。”
我来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原始,葛洛莉,他在心里说。原始部落里不是经常有四十五岁的男人和十八岁的女孩配对的情况吗?我让你瞧瞧什么是部落,特德·科尔心想,但他说的是:“我觉得你们应该不是开车来的,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需要搭个便车。”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沃恩夫人明明自己把特德跟丢了,竟然无理取闹,把气撒在勇敢却手无寸铁的园丁身上。她把林肯车——车头向外,引擎没关——停在自家车道入口处,发动机罩黑色的鼻子和银光闪烁的格栅伸出车道,直戳进琴酒路。沃恩夫人握紧方向盘,坐了近半个小时(直到林肯车的汽油烧完为止),等待1957款黑白相间的雪佛兰从韦恩丹奇路或是南大街拐上琴酒路。她估计特德不会走太远,应该还在附近,因为她和特德都不明就里,以为玛丽恩的小情人——“漂亮男孩”(沃恩夫人心里这样称呼埃迪)——仍然是科尔家的司机。所以,她调大收音机的音量,准备守株待兔。
音乐在车厢内部轰然响起,低音部分尤其震撼,结果就是沃恩夫人察觉不到林肯车烧光了油。要不是车身猛地抖了一下,她说不定会一直等到她儿子上完网球课回家为止。
更重要的是,多亏林肯车没了油,她的园丁才免于惨死。这个可怜人脚下的梯子早就被汽车碰倒了,他一直困在冷酷无情的树篱中,林肯车排出的一氧化碳尾气先是让他觉得头晕恶心,然后差点闷死他。就在园丁头昏脑涨,半睡半醒,只知道自己快要完蛋的时候,汽车引擎突然停止了运转,一阵清新的海风吹来,挽回了他的性命。
刚才,园丁想从树篱顶上爬下来,右脚后跟却卡进了水蜡树扭曲的树杈,试着拔脚的过程中,身体失去平衡,仰面朝天跌进浓密的树篱——靴子后跟与树杈契合得更加紧密。跌倒的时候,他的脚踝狠狠地扭了一下,脚后跟插在树篱中,身体倒挂,他想收腹抬起上身去够靴子,好把它脱掉,却拉伤了腹肌。
作为拉美血统的小个子,园丁爱德华多·戈麦斯并不熟悉倒挂在树篱上仰卧起坐这种奇特的运动形式。他的靴子是高帮的,盖住了脚踝,虽然他不停挣扎着弓起上身,想解开鞋带,但肌肉实在疼痛难忍,而脚也没有主动从靴子里滑出来的迹象。
这时的沃恩夫人不可能听到爱德华多的呼救,车载收音机的音量实在太大。悲惨的园丁脑袋冲下,清醒地意识到林肯车排出的尾气聚集在密不透风的树篱中,很可能把这片水蜡树篱变作他的安息之地。爱德华多·戈麦斯即将成为另一个人欲望的牺牲品,死在被这家伙抛弃的怨妇手上。垂死的园丁也没有错过这件事的另一层讽刺意味——雇主的裸体画碎片是这起树篱毒杀案的导火索。如果林肯车没有烧光汽油,他可能已经成为南汉普顿有史以来第一个死于色情作品的受害者——但显然不会是最后一个。在饱含一氧化碳的氤氲烟气中,爱德华多神思逐渐昏沉,中了毒的脑子反复只想到一点:特德·科尔才活该以这种方式死去,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无辜的园丁。
沃恩夫人可不觉得园丁无辜,她清楚听到了他喊的那声“快跑”。而提醒特德就是对她的背叛!如果那个挂在树上、形容猥琐的爱德华多能管住他的嘴,特德·科尔就不会抓住那几秒钟的宝贵机会,赶在黑色林肯冲上琴酒路之前拔足狂奔,而是乖乖等她像碾平南大街拐角的那个路牌一样把他碾平。是园丁这个叛徒放跑了特德·科尔!
因此,意识到林肯车烧完汽油,沃恩夫人从车上下来(甩上车门又打开,因为她忘记关掉可恨的收音机),一听到爱德华多微弱的呼救,顿时横下心来,踏着院里的碎石循声而去,差点被翻在地上的梯子绊倒。她不仅看到了那个一只脚插在树篱中、身体倒吊的姿态可笑的叛徒,还进一步发现这个叛徒并没有把裸体画的碎片清除干净,接着她又逻辑混乱地想到,园丁一定看到了画上的裸体(他怎么可能看不到?),总之这让她更对爱德华多·戈麦斯恨得牙根发痒——达到了她恨埃迪·奥哈尔的程度,因为他也见过她的……裸体。
“拜托,夫人,”爱德华多恳求她,“如果你能把梯子扶起来,让我抓住它,我也许就能下来。”
“你!”沃恩夫人对他喊道。她抓起一把小石头,丢进树篱,园丁闭上眼睛,但水蜡树篱深邃密实,一块石头都没沾到他。“你提醒他了!你这个卑鄙的小矮人!”沃恩夫人尖声叫嚷,又投出一把石子,石块同样没近他的身。想到自己连一个动弹不得、大头朝下的园丁都收拾不了,她气不打一处来。“你背叛了我!”她号叫道。
“你要是杀了他,就得坐牢。”爱德华多试着和她理论,但她已经趾高气扬地走开了,即使脑袋朝下,他也看得出她打算回屋里去,迈着意志坚定的小碎步……摇晃着紧实的小屁股。她还没跨进门,他就知道她进去后会把门猛然关上。爱德华多早就看透了沃恩夫人:她是个坏脾气女人,最擅长摔门——好像摔出来的那一声巨响能弥补她身材的矮小似的。园丁向来害怕小个子女人,总是觉得她们的脾气与身材不相称。而他自己的大块头老婆就恰好相反,是那么的性情温柔、心地善良、慷慨宽容。
“把那堆破烂收拾了!然后滚蛋!明天不用来了!”沃恩夫人朝爱德华多吼道,他挂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因为不敢相信而瘫痪了一样,“你被炒了!”她补充道。
“可我下不去呀!”园丁轻声呼唤她,但他开口之前就料到,大门会在他说话时砰然关闭。
尽管腹肌拉伤了,爱德华多还是找到了战胜痛苦的力量——他要公平。他又试着做了一个倒挂仰卧起坐,这次忍痛的时间足够长,终于解开了鞋带,被卡住的那只脚滑出靴子,但接着他就头朝下,直冲着树篱的中心掉落下去,爱德华多急忙挥舞双臂和双腿,这才得以四肢先着地,他爬进院子,吐出嘴里的树枝和树叶。
因为吸了很多尾气,他仍然恶心、头晕、没精打采,上嘴唇还被树枝割破了。他想站起来走路,结果很快又趴回地上。他以这种野兽的姿态爬到堵塞的喷泉边,忘记了水里的墨鱼汁,把头伸了进去,水里一股臭鱼味,园丁撤回脑袋,拧掉头发上的水,脸和手全部染成了棕褐色。爱德华多爬上梯子,拿回靴子,这么一折腾,他差点没吐出来。
然后,头昏脑涨的园丁一瘸一拐,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溜达——他已经被炒了,(按照沃恩夫人的要求)完成收拾色情画碎片的任务又有什么用呢?而且,这个女人不仅解雇了他,还把他丢在树篱中等死,为她做事可不怎么明智,园丁决定还是一走了之,他这才意识到没油的林肯车堵住了车道。爱德华多总把他的卡车停在不碍眼的地方(工具室、车库和盆栽棚后面),有林肯车挡路,他没法把卡车开出院子。园丁必须从除草机的油箱里抽点汽油出来,加给林肯车,将它开回车库。可惜,这一系列的大动作没有逃过沃恩夫人的注意。
她来到院子里,与爱德华多四目相对,两人中间只隔一个喷泉,喷泉里的水如同淹死了一百只蝙蝠的鸟浴盆那样肮脏。沃恩夫人举起手中的一样东西——那是一张支票——失魂落魄的园丁谨慎地盯着她,同时跛着脚向侧面滑动,让喷泉尽量留在两人中间,因为沃恩夫人已经开始沿着黑魆魆的泉池朝他这边绕了过来。
“你不要这个了?你的最后一笔工资!”邪恶的女矮子问。
爱德华多犹豫了。如果她愿意付钱,也许他就该留下,把扯碎的裸体画清理干净。毕竟,多年来他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维护沃恩家的产业。园丁虽说是有自尊的人,不甘受这瘦小婊子的羞辱,但他觉得,既然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笔工资,或许数目尚可一观。
想到这里,他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绕过黑水喷泉,慢慢挪向沃恩夫人。她站在那里没动,待他挪到快要够到她的距离,她迅速把支票折了几下——大致弄成一艘小船的形状——放在黑暗的水面上,往前一推。支票驶向水池的中心,爱德华多必须蹚进去才能够到它,他颤抖着迈出了腿。
“捞鱼去吧!”沃恩夫人尖起嗓子喊道。
爱德华多把支票从水里拨弄上来,纸上的字迹已经被水泡花,看不出金额,沃恩夫人的签名更是写得古怪难懂。跨出腥臭的水池之前,他也料到(根本不用看到她远去的傲慢身影)沃恩家的大门势必发出第二声巨响。被炒的园丁把毫无价值的支票贴在裤子上吸干水分,塞进钱包收好,但他也不明白自己何苦要费这个事。
尽职尽责的爱德华多把梯子搬回原处——盆栽棚旁边,看到了自己本来打算修理的耙子,他想了想,把耙子放到工具室的工作台上。接下来就该回家了——他已经开始一瘸一拐地朝卡车走去,却突然瞥到那三只本该盛落叶的大垃圾袋,袋子里装满了他先前捡回来的裸体画碎片。他曾经估计过,还没捡的碎片会装满另外两只垃圾袋。
爱德华多·戈麦斯提起三只垃圾袋中的第一只,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草坪上。风马上把其中一部分纸片吹得到处都是,但园丁还不满意,他蹒跚着踱进地面上的纸堆,抬脚向它踢去,像个狂踢树叶堆的顽皮小孩。细长的纸条飘散在庭院中,有的耷拉在鸟浴盆上。院子后面的玫瑰篱笆和蜿蜒其间的通向海滩的小路就像磁铁一样,吸走了大部分的纸片纸条,它们缠绕贴附着沿途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仿佛圣诞树上的彩带。
园丁拖着剩下的两大袋东西,瘸着腿走进庭院,第一袋倒进喷泉,庞大的纸堆吸饱了黑水,好似一坨不可动摇的巨型海绵。第二袋里恰好有沃恩夫人胯下部位的最精彩特写(虽然大部分都已损毁),爱德华多的想象力如虎添翼,他举起敞着口的袋子放在头顶,踉跄地在院子里转起圈来。
袋子就像一只不肯高飞的风筝,但里面无数的色情画碎片却纷纷升空,飘向树篱——英勇的园丁先前刚把它们从那里摘下来——接着又越过了树篱。仿佛是为了奖赏爱德华多·戈麦斯的勇气,一阵强大的海风把沃恩夫人乳房和阴部的特写播撒到了琴酒路的两端。
南汉普顿警方后来接到报告,两个男孩骑车时瞥见了疑似沃恩夫人生理构造解剖图的残片,发现的位置远在福斯特耐克路——这侧面证明了风的强度,竟把绘有沃恩夫人的乳头、漫无边际的乳晕的画片吹过了阿格瓦姆湖。(这两个孩子是兄弟,他们把色情画的碎片带回了家,父母发现后报警。)
阿格瓦姆湖比池塘大不了多少,将琴酒路和福斯特耐克路隔开。爱德华多在琴酒路放飞特德·科尔的画作时,画家本人正在湖对面勾引一名轻微超重的十八岁女孩。葛洛莉带特德回家见她妈妈——主要因为她自己没车,需要征求母亲同意,借用家里的车。
从书店走到福斯特耐克路的葛洛莉家并不需要多久,可特德对女大学生的含蓄求爱却多次被她梨形身材的朋友打断。艾菲远不如葛洛莉那样喜欢《地板上的门》,更没有以特德·科尔书中的什么恐惧原型为题写期末论文,尽管人长得不经看,艾菲可不像葛洛莉那样败絮其中。
艾菲也不像特德那样满腹狗屎,这个胖妞其实很有见地:步行到葛洛莉家这段短短的时间里,她已经敏锐地对这位著名作家产生了反感,还识破了特德勾引葛洛莉的居心。葛洛莉——如果她意识到特德在干什么的话——却没怎么抗拒。
特德竟然也对葛洛莉的母亲产生了兴趣(性欲方面的),连他自己都吃惊。据他以往的口味,葛洛莉年纪有点小,缺少经验——而且体重险些超标,她母亲则年纪过大,超过了玛丽恩,这种类型的女人通常会被他忽略。
蒙齐耶夫人身形奇瘦,丈夫最近突然去世,她茶饭不思。她显然深爱丈夫,并且仍旧处于哀恸阶段——这一点明显得连特德都看得出。总之,她是那种不会被任何人诱惑的女人,但特德·科尔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而且他也忍不住被她吸引。
葛洛莉的丰腴或许遗传自祖母或更远的亲戚,蒙齐耶夫人则属于弱不禁风的古典美女,玛丽恩虽说美得独一无二,但蒙齐耶夫人或许可以暂时充当她的仿冒品。玛丽恩没完没了的忧伤让特德倒尽胃口,而蒙齐耶夫人货真价实的悲哀点燃了他的欲火,可他对她女儿的兴趣也丝毫未减——他一下子同时想要她们两个人!遇到类似的情况,大多数男人可能认为“鱼与熊掌无法兼得”,但特德·科尔信奉的是“一切皆有可能”。一石二鸟的机会实在难得!他想。蒙齐耶夫人说要给他做三明治,特德接受了,毕竟已经到了中午;葛洛莉坚持要帮他把湿透的蓝牛仔裤和鞋放到烘干机上,他也同意了。
“过十五到二十分钟就干了。”十八岁的姑娘向他保证。(其实鞋子至少需要半小时才会干,可他着什么急呀?)
特德穿着蒙齐耶先生的浴袍吃了午餐,刚才蒙齐耶夫人指给他看浴室在哪儿,他就进去换上了。把亡夫的浴袍递给特德时,她的脸上充满了特别吸引人的那种忧伤。
特德从来没有试过勾引寡妇——更不用说还是同时勾引寡妇和她的女儿。这个夏天,他只顾着给沃恩夫人画肖像画,尚未完成的《不想发出声音时发出的声音》的插图已经搁置很久,他还没开始构思底稿。然而现在,在福斯特耐克路这座舒适的房子里,给一对母女画肖像的宝贵机会从天而降——他知道必须尝试一下。
蒙齐耶夫人午饭都没吃,正午的光线打在她消瘦的脸庞上,愈显脆弱暗淡,她可能偶尔才会吃点东西,或者无论吃什么都咽不下去。她特意在黑眼眶上涂了粉——和玛丽恩一样,蒙齐耶夫人每次睡眠时间很短,只在疲劳不堪时休息片刻。特德注意到蒙齐耶夫人的左手大拇指不停触摸无名指上的婚戒,但她根本觉察不到自己的动作。
看到母亲摸结婚戒指,葛洛莉捏了捏她的手,蒙齐耶夫人既感激又歉疚地看着女儿,同情与安慰如同门缝间塞进塞出的信,在两人中间传递。(第一幅画里,特德会让女儿握着母亲的手。)
“说起来真是巧,”他开口道,“我一直在找母女肖像画的模特——下一本书要用。”
“还是童书吗?”蒙齐耶夫人问。
“按分类讲是童书,”特德回答,“但我不认为我的书是真正给孩子看的。首先,需要母亲把书买给孩子,而且,一般来说,母亲是第一个把书大声读出来的人,识字之前,孩子得先听别人读。他们长大了,还会经常重读我的书。”
“我就是这样的呀!”葛洛莉叫道。闷闷不乐的艾菲翻了个白眼。
除了艾菲,每个人都被取悦了。作为母亲,蒙齐耶夫人的首要作用得到了肯定。葛洛莉也知道自己不再是个小孩,连著名作家都承认她长大了呢。
“你想画什么样的画?”蒙齐耶夫人问。
“嗯,首先,我希望把你和你的女儿在一起的样子画下来,”特德回答,“这样的话,等我给你们分别画像的时候,不在画上的另外那个……也好像在上面一样。”
“哇哦!你愿意吗,妈妈?”葛洛莉问。(艾菲又翻了个白眼,但特德不会特别注意没有吸引力的人的。)
“我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蒙齐耶夫人问,“或者我们两个你想先画谁?我是说分开画,等你画完我们两个在一块之后。”(连欲火正盛的特德都感慨,这寡妇真是受了不小的刺激,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特德问葛洛莉。
“九月五号吧。”葛洛莉说。
“是九月三号。”艾菲纠正她,“而且劳工节长周末你要在缅因过,和我一起。”她补充道。
“那我先画葛洛莉好了,”特德告诉蒙齐耶夫人,“首先画你们两个人在一块,然后单独画葛洛莉。等她返校了,再单独画你。”
“噢,我不知道。”蒙齐耶夫人说。
“求你啦,妈妈!一定很好玩!”葛洛莉说。
“嗯。”特德又“嗯”了一句,这是他的口头禅。
“你嗯什么?”艾菲毫不客气地问他。
“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必今天就决定,”特德告诉蒙齐耶夫人,“可以先想想。”他又对葛洛莉说。他看得出葛洛莉已经在想了,她比较好对付。然后……今年的秋冬两季是多么的令人期待呀!(特德想象着他以缓慢得多但乐在其中的节奏诱惑悲伤的蒙齐耶夫人——说不定需要好几个月,甚至一年呢。)
说服母女两个一起送他回萨加波纳克是个技术活。蒙齐耶夫人主动提出送他,但她随即意识到这样伤了女儿的感情,因为葛洛莉一心想开车送著名作家暨插画家回家去。
“噢,好了——那么你去送吧,葛洛莉。”蒙齐耶夫人说,“我不知道你这么想去。”
如果她们吵起来,就更难办了,特德想。“请原谅我的自私,”他说,同时朝艾菲露出迷人的微笑,“如果你们两个一起来,我会感到万分荣幸。”虽然他的魅力对艾菲不起作用,但母女两个立刻和好了——至少暂时如此。
在决定母女俩谁来开车的过程中,特德又扮起和事佬。“我个人认为,”他笑着对葛洛莉说,“你这个年龄的人开车技术应该比父母好。但话又说回来,”他又对蒙齐耶夫人笑着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也不甘心坐在后排,忍不住想要指挥一下司机。”特德看着葛洛莉:“让你妈妈开车吧,这是避免她当后排指挥的唯一办法。”
虽然特德看似对艾菲频频翻动的白眼无动于衷,这次他却没忘记她,他转过身去,也朝她翻了个白眼,只是为了让她知道他可不是没看见她。
无论谁看到他们,都会以为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家四口。蒙齐耶夫人开车,旁边坐着因醉驾被吊销执照的知名作家,后排是两个孩子。不幸生得丑的那个难怪面有愠色——因为她的“姐妹”比她漂亮。艾菲坐在特德身后,愤怒地盯着他的后脑勺。葛洛莉俯身向前,恰好填满蒙齐耶夫人墨绿色萨博车前排靠背的空隙。特德一转头就能欣赏到蒙齐耶夫人迷人的侧脸,还能顺便瞥见她虽算不得美丽但年轻活泼的女儿。
蒙齐耶夫人是个好司机,一直都专心看路。她女儿则一直专心看特德。今天的起头虽然非常糟糕,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特德看了看手表,惊讶地发现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前他就能到家——有足够的时间趁着光线好领母女俩参观他的作坊。真是没法根据开始时的情况判断一天的运气,蒙齐耶夫人载着他们绕过阿格瓦姆湖,从邓恩路拐上琴酒路的前一秒,特德想。
“哦,走这条路……”他低声说。
“说话那么小声干吗?”艾菲问他。
在琴酒路上,蒙齐耶夫人不得不减速慢行,像蜗牛一样。街上到处是碎纸,很多挂在树篱上,车子经过时,纸条跟着打旋。有一条直接粘到了挡风玻璃上。蒙齐耶夫人打算停车。
“别停!”特德告诉她,“用雨刷刷掉吧!”
“还说别人喜欢指挥司机……”艾菲评论道。
特德宽慰地看到,雨刷很管用,鲁莽的纸条飞走了。(他匆匆瞥了一眼就看出上面画的是沃恩夫人的腋窝,画风还算保守,沃恩夫人只是躺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脑后。)
“这都是些什么啊?”葛洛莉问。
“不知是谁家的垃圾,我猜。”她母亲回答。
“是啊,”特德说,“可能是谁家的狗把垃圾翻出来了。”
“真乱。”艾菲说。
“不管是谁,都应该罚款。”蒙齐耶夫人说。
“是啊,”特德附和道,“就算罪魁祸首是一条狗——也要罚狗的款!”每个人都笑了,只有艾菲没笑。
快要开出琴酒路的时候,许多幽灵般的碎纸片聚集起来,围绕移动的汽车转圈,仿佛沃恩夫人凝结在画中的屈辱不让特德离开似的。但车子终究还是转了弯,前方的路一片清净。特德心头涌上一阵狂喜,但他不想表现出来,反而破天荒地开始反省:今天的遭遇简直像《圣经》里的故事一样,他这个该遭报应的人竟然奇迹般逃脱了沃恩夫人的追杀,又梦幻般地遇到了蒙齐耶夫人和她的女儿。特德·科尔思维过载的大脑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像在念诵一篇连祷文:色生欲,欲生色,色欲生色欲,欲生——周而复始,不断循环,皆因如此,他才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