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早上八点不到,埃迪开车到车厢房接特德,送他去南汉普顿的沃恩夫人家,赴他的半小时之约。埃迪紧张极了,不仅因为担心沃恩夫人落到特德手中时间越长,受到的折磨就越多,还因为玛丽恩已经替他安排好了一天的计划,他必须记住很多东西。
当他和特德顺路到萨加波纳克的便利店喝咖啡时,埃迪心中十分清楚店门口停着的那辆搬家卡车是怎么回事。车上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搬家工人,正在喝咖啡、读晨报。埃迪从沃恩夫人家回来——带露丝去拆线——的时候,玛丽恩会来这里找这两个工人,他们像埃迪一样接到了玛丽恩的指示:在便利店门口等着,等她过来找他们。特德和露丝——还有三个保姆,他们都已经被玛丽恩支开了——不会看到搬家工人去他们家搬东西。
等特德从南汉普顿想方设法回到家,搬家工人(和玛丽恩想要带走的东西)应该早就不见了。玛丽恩把这些计划提前告诉了埃迪,请他向特德解释原委。去南汉普顿的路上,埃迪不停默诵玛丽恩为他写的台词。
“可谁给露丝解释这一切呢?”埃迪问过玛丽恩,结果,她的脸庞再次笼上一层淡漠的光辉,和上次听到他提出车祸问题时的反应一模一样。显然,她没有考虑过“如何向露丝解释”这部分剧本该怎么写。
“如果特德问你我去哪儿了,你就说不知道。”她告诉埃迪。
“可你准备去哪儿?”埃迪问。
“你不知道。”玛丽恩重复道,“如果他不满意你的回答,你就说我的律师会联系他。我的律师会告诉他一切。”
“噢,真是太棒了。”埃迪说。
“如果他打你,你就打回去。顺便提一句,他不会动拳头——顶多扇你耳光。但你应该先用拳头打他。”她给埃迪出主意,“直接打他的鼻子,鼻子一挨揍他就老实了。”
可露丝怎么办?关于露丝的计划很模糊。如果特德嚷嚷起来,露丝能听到多少?如果埃迪和他打起来,露丝能看到多少?保姆们不在,露丝就得跟着特德或者埃迪,或者他们两人一起照顾她,她能愿意吗?
“如果在露丝那边遇到难处,你可以给爱丽丝打电话,”玛丽恩建议道,“我告诉过爱丽丝,你或者特德可能给她打电话。其实,我已经嘱咐她在下午三点左右给这里打个电话——看看你是否需要她。”爱丽丝是下午班的保姆,就是那个自己开车的漂亮大学生。埃迪提醒玛丽恩:三个保姆中,他最不喜欢她。
“你最好能喜欢她一点,”玛丽恩回答,“如果特德把你赶走——我觉得他不可能让你留下——就得有人开车送你去奥连特岬角。特德不能开车,你知道。即使能开,他也不愿意送你。”
“特德会赶我走,我必须请爱丽丝开车送我。”埃迪机械地重复了一遍玛丽恩的嘱托。
玛丽恩什么也没说,只是亲了亲他。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来了。埃迪把车停在沃恩夫人家门口——琴酒路的隐蔽车道上,特德说:“你最好在这里等我。我不会和那个女人待半小时的,最多二十分钟。也许十……”
“我出去转转就回来。”埃迪说谎。
“别超过十五分钟。”特德告诉他。然后,他看到那些自己熟悉的画纸被撕成了长条——他送给沃恩夫人的画已经变成碎片,在风中飞舞,水蜡树篱笆上面挂了很多,一小部分飘散到街上,花花绿绿的纸条像小旗子,在树篱上迎风招展,像是一群任性的婚礼宾客用随便找来的碎纸片充当彩纸,胡乱扬在沃恩家的院子里。
特德不情愿地沿着纸条狂舞的车道挪移脚步。埃迪下车窥探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跟着他走了一小段。院子里到处散落着色情作品的残骸,喷泉被泡透的纸卷堵住,池子里的水变成近似墨鱼汁的棕褐色。
“墨鱼汁……”特德大声说。埃迪掉头往回走,快要上车的时候,他看到园丁踩着梯子,正在摘树篱上的纸条。园丁愤怒地来回扫视埃迪和特德,但特德没看到园丁,也没发现梯子,污染喷泉的墨鱼汁完全俘虏了他的注意力。埃迪离开时,还听到特德念叨着“哎呀,天哪”。
连园丁穿的都比特德讲究,特德在衣着方面总是漫不经心、不修边幅:牛仔裤、T恤下摆塞进裤子里、敞开的法兰绒衬衫在风中上下翻飞。今天早晨他连胡子都没刮,一心想给沃恩夫人留下最坏的印象。(无论如何,他本人和他的画已经给沃恩夫人的园丁留下了最坏的印象。)
“五——五分钟!”特德对埃迪叫道。可这一天的任务太多,埃迪无心注意他说了什么。
他开车回到萨加波纳克,玛丽恩已经收拾好一大包东西,给露丝带着去海滩。露丝也在短裤和T恤里面穿好了她的游泳衣。沙滩包里装着毛巾和两套替换衣服,包括长裤和一件运动衫。“她想去哪儿吃午饭,你就带她去哪儿,”玛丽恩告诉埃迪,“她只吃烤奶酪三明治和炸薯条。”
“还得加上番茄酱。”露丝说。
玛丽恩拿出一张十美元的钞票,准备交给埃迪买午餐。
“我有钱。”埃迪告诉她,但当他转过身去,帮助露丝坐进雪佛兰汽车的时候,玛丽恩把钞票塞到他牛仔裤的右后口袋里,这个动作让埃迪想起她第一次把手指——指关节贴着他光裸的腹部——伸进他牛仔裤的裤腰,把他拉到她身边(随后解开他牛仔裤的扣子,拉开拉链)时的感觉。这感觉他回味了五到十年,每当给自己脱衣服的时候都会想起来。
“记住了,亲爱的,”玛丽恩对露丝说,“大夫给你拆线的时候,不要哭。我保证一点都不疼。”
“我能留着线不拆吗?”四岁的小姑娘问。
“我想……”玛丽恩沉吟道。
“当然可以留着。”埃迪告诉露丝。
“再会,埃迪。”玛丽恩说。
她穿着网球短裤和网球鞋,但不是出去打网球的,上身那件肥大的法兰绒衬衫也并不合身,衬衫是特德的。她没戴胸罩。早些时候,埃迪出发到车厢房接特德之前,玛丽恩抓起他的一只手,塞进她的衬衫下面,按在自己无遮无拦的胸部,可当埃迪凑过去亲她的时候,她却退到一旁,只给埃迪的右手留下她乳房的触感,这感觉他回味了十到十五年。
“拆线是怎么回事呀?”露丝问埃迪,他不得不转过身去看她。
“大夫拆线的时候,你几乎不会有什么感觉。”埃迪说。
“为什么没有感觉?”孩子问。
右转弯之前,埃迪从后视镜中最后看了玛丽恩和她的奔驰一眼。她不会跟着他的车向右转的,他知道——搬家工人在正前方的路上等候她。上午的阳光穿过奔驰车的窗户,照耀着玛丽恩的左脸,车窗没有关,埃迪看到风吹起她的头发。在他转弯的那一刻,玛丽恩对他(和她的女儿)挥了挥手,就好像埃迪和露丝返回时,她会在家里等着他们似的。
“为什么拆线的时候不疼?”露丝又问埃迪。
“因为伤口愈合了——皮肤又长到一起了。”他告诉她。
玛丽恩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就这样吗?埃迪想。“再会,埃迪。”这就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想……”反正这是她对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埃迪不相信一切就这样戛然而止:奔驰车的窗户敞开着,玛丽恩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胳膊伸出窗外挥动。她只有半张脸被阳光照亮,另外半张藏匿在阴影之中。他又怎能知道,此后的三十七年,他和露丝都不会再见到玛丽恩。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好奇,她是如何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离开的。
她怎么能这样?将来,埃迪会这样想——后来,露丝也会这样想。
只缝了两针,拆线过程迅雷不及掩耳,露丝连哭都没来得及。比起指头肚上完美愈合的疤痕,四岁的小姑娘对拆下来的缝线更感兴趣:线体又白又细,稍微沾染了碘酒(或其他消毒药水)的黄褐色痕迹。医生告诉露丝,她的手指现在又可以沾水了,手上的药水痕迹很容易洗掉。但露丝更关心那两条缝线,它们分别被截成了两段,她把四段细线放进信封保存——这样,连凝结在其中一段线头上的那块小痂都不会遭到破坏。
“我想把缝线给妈妈看,”露丝说,“还有我的痂。”
“我们先去海边吧。”埃迪建议。
“我们先给她看痂,再给她看缝线。”露丝说。
“再说吧……”埃迪说。他突然想到,莱昂纳迪斯医生的办公室在南汉普顿,从那里走到琴酒路的沃恩夫人家连十五分钟都不用,现在是上午九点四十五,如果特德还在沃恩夫人家——他已经和她待了一个多小时,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他现在已经离开她家了,如果他出来后找不到埃迪,说不定会想起露丝今天拆线,直接步行到医生办公室找他。
“我们去海边吧,”埃迪对露丝说,“快点儿。”
“先给妈妈看痂,再看缝线,最后去海边。”孩子说。
“等上了车再商量吧。”埃迪提议。他没法和四岁小孩直接谈判,当然,说服她也许不难,可无论如何都得消耗时间。
“我们是不是忘记照片啦?”露丝问埃迪。
“照片?”埃迪说,“什么照片?”
“脚!”露丝叫道。
“噢,那张照片——还没镶好框呢。”他告诉她。
“这样可不好!”孩子叫道,“我的缝线都拆了呢,我的伤口都好了。”
“没错。”埃迪附和道。他想出一个转移四岁小孩注意力的办法,好让她不要老想着先给妈妈看痂和缝线再去海边,“我们去镶框店看看,让他们把照片还给我们。”埃迪说。
“还要把照片修理好!”露丝补充道。
“说得对!”埃迪喊道。他觉得,特德永远想不到他们会去镶框店,那里几乎和海边一样安全。他的打算是,先大张旗鼓地讨要照片,这样露丝就会忘记给玛丽恩看她的痂和缝线了。(趁露丝专注地观察停车场里的一条狗挠痒痒,他偷偷把收藏着宝贵的痂和缝线的信封塞进储物柜。)然而,镶框店并没有他设想的那么安全。
特德并不记得露丝当天上午要去拆线,沃恩夫人根本没有给他想起多少事的机会。来到她家门口不到五分钟,他就被她追得满院子跑,最后狼狈地窜到琴酒路上,沃恩夫人在后面挥舞着面包刀,尖声咒骂他是“恶魔的化身”。(特德隐约想起,“恶魔的化身”是沃恩夫妇收藏的那堆糟糕艺术品里面的一幅糟糕画的名字。)
沃恩夫人家的园丁刚才怒视着“画家”(园丁这样尖酸刻薄地称呼他)特德犹疑迟缓地蹩进大门,现在又看到他脚底抹油、慌不择路地穿庭过院,差点被持刀追砍他的沃恩夫人撵进脏乎乎的喷泉。画家以闪电般的速度掠出车道,冲到街上,他曾经的模特儿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园丁害怕他们两人撞上自己的梯子,这架竖起来十五英尺高的梯子正摇摇晃晃地搭在高高的树篱上。占据高度优势的园丁早就判断出,特德·科尔绝对比沃恩夫人跑得快,果然,追到琴酒路和韦恩丹奇路的交叉口,沃恩夫人就停住了脚步。路口转角处又有一片高大的树篱,园丁分析,特德不是躲进了树篱中,就是头也不回地向北拐上了韦恩丹奇路。依然处于狂暴状态的沃恩夫人口中的咒骂并未停歇,她一边嘟囔着“恶魔的化身”返回自家车道,一边无意识地(反正园丁觉得她是无意识的)挥动面包刀,对着空气劈砍戳刺。
沃恩家的豪宅和琴酒路暂时恢复了宁静。特德正困在水蜡树篱深处,被枝丫叶片纠缠得动弹不得,想看表都抬不起胳膊。浓密的树篱像个迷宫,连小巧灵活的杰克罗素梗都钻不进去。他的两只手和脸都划出了血,但与面包刀的杀伤力相比,几根树枝实在不算什么,所幸他已暂时躲过了沃恩夫人的致命攻击。可是,埃迪在哪里?特德在树篱中眼巴巴地等候他的1957年款雪佛兰出现。
特德来到这里一个小时前,园丁就已经开始清理他的雇主和她儿子的肖像画碎片,而且早就不再窥探画的内容,因为虽是零星残片,那些纸条上的东西依然具有令人不安的魔力。园丁已经熟知雇主的外貌,比方说她的眼睛、小小的嘴巴、不自然的表情、手和肩膀的紧张姿态,但他宁愿自己想象沃恩夫人的乳房和阴户的模样,因为纸上画的裸体半点吸引力都没有。另外,他需要抓紧时间干活——他虽然知道沃恩夫人希望尽快处理这些画,却想不通她究竟是发了什么疯,非要在这样狂风肆虐的天气敞开所有的门,把画都扯碎,让满是色情内容的纸片漫天飞舞。房子靠海那一面的玫瑰篱笆上卡了许多碎纸,沃恩夫人和她儿子的肖像碎片甚至沿着小径,一路被风扬到了海滩上。
园丁不太喜欢沃恩夫人的儿子,他是个傲慢的小孩,有一次往鸟浴盆里撒尿,撒完就不承认。但早在这小混蛋出生之前,园丁就一直是沃恩家的忠实雇员,他觉得应该为街坊邻居的眼球负责,因为他认为无论是谁,看到沃恩夫人私处的特写,都不会特别享受。不过,他的清理速度也受到了思考的影响:他一直在琢磨“画家”到底去了哪里,是仍旧躲在邻居家的树篱里,还是已经跑到市区了呢?
上午九点半,埃迪·奥哈尔已经迟到了一个小时,特德·科尔爬出琴酒路的树篱,警觉地穿过沃恩家的车道,好让埃迪看到他——如果(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埃迪已经跑到琴酒路西端和南大街的交叉路口等他的话。
园丁却觉得特德这样做相当不明智,甚至是铤而走险。沃恩夫人可以从她家三楼转角处的窗户那里俯瞰整片树篱,如果这位满腹委屈的女士恰好站在那扇窗前,琴酒路上无论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不出园丁所料,沃恩夫人果然躲在三楼观察情况,特德走过她家车道(然后开始沿琴酒路快步向前)不到几秒钟,园丁就听见她的车轰鸣起来,那是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林肯,箭一般冲出车库,由于速度太快,在院子里的石头地面上侧滑了一下,差点撞进黑水荡漾的喷泉,就在眼看要撞上喷泉的前一秒钟,沃恩夫人向树篱急转弯,林肯车蹭到园丁的梯子,吓得他赶紧攀住树顶。“快跑!”园丁朝特德大喊。
特德今天能活着逃出去,一定要归功于他平日在奇形怪状的谷仓壁球场中的勤奋训练。四十五岁的特德·科尔依然能跑,他大步跨过几丛玫瑰,疾速横穿一处草坪,把站在那里给游泳池抽水的人惊得目瞪口呆。接着,一条狗窜出来追他,幸好这狗体形不大,胆子也小,他顺路揪下晾衣绳上的女式泳衣,对着狗脸乱挥,把它赶跑了。当然,逃命的路上,他也收获了不少园丁、女仆和家庭主妇的大呼小叫,但他不为所动,一连翻过三道篱笆和一堵相当高的石头墙(只踩坏两块花床)。
刚才,他并没有看到沃恩夫人的林肯车已经从琴酒路拐上南大街,在狂热的追逐中碾倒一块路牌,但透过陶尔森路的木篱笆,他瞥见了灵车般的黑色林肯,汽车和他平行前进,与他一起经过两块草坪、一院子的果树和一个貌似日式花园的地方——在那个花园里,他一脚踩进浅浅的金鱼池,鞋和牛仔裤全泡透了(水没到膝盖)。
特德转身溜回陶尔森路,但不敢过马路,因为他看到黑色林肯的刹车灯闪了闪。他担心沃恩夫人从后视镜看到了他,也准备开回陶尔森路。可她没看到他——他把她甩掉了。他进入南汉普顿市区,衣服看上去乱七八糟,精神头却没减,他壮着胆走上店铺林立的南大街,如果不是一心搜寻着可能随时出现的黑色林肯,他也许会发现自己那辆1957年款雪佛兰就停在南大街的镶框店外面,而实际上他浑然不觉地从自己的车旁边走了过去,进了马路斜对面的一家书店。
书店里的人认识他,当然,每家书店的人都认识特德·科尔,但他经常拜访这家书店——定期在库存的他所有作品上签名。书店老板和店员还不习惯看到浑身脏兮兮的科尔先生,但他们见过他不刮胡子的模样——他经常穿成大学生或者工人的样子,根本不像什么畅销书作家和知名童书插画家。
让人感到最新鲜的是他身上的血——在拥有百年历史的树篱中爬进爬出,他的脸和手都划破了,书店老板门德尔松(是的,这就是他的姓)立刻猜想特德也许遇到了什么事故。这个门德尔松和那位德国作曲家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并无亲戚关系,但他要么太爱自己的姓,要么太讨厌自己的名字,以至于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只能以姓称呼他。(特德曾经问过他的名字,门德尔松的回答是:“反正不是菲利克斯。”)
这个星期五,不知是见到特德的血令他兴奋,还是特德的牛仔裤上滴下的水——他每走一步,鞋子都会向四面八方飙水——刺激到了他,门德尔松一把揪住特德敞开的、已经从裤腰里扯出来的脏兮兮法兰绒衬衫的下摆,用过于响亮的声音叫道:“特德·科尔!”
“没错,我是特德·科尔,”特德说,“早上好,门德尔松。”
“真是特德·科尔——真的,真的!”门德尔松重复道。
“抱歉,我流血了。”特德从容地告诉他。
“噢,别傻了——有什么好抱歉的!”门德尔松喊道,他转头看着旁边的一名目瞪口呆、表情既崇敬又恐惧的女店员,命令她给科尔先生拿把椅子来。“你看不见他流血了吗?”门德尔松对她说。
不过特德没有坐下,而是表示想用洗手间。他严肃地说,自己遇到了事故,然后就钻进那个只有水池和马桶的小隔间,关上了门。他一面对着镜子评估自己的伤情,一面编造——这是作家的本能——能够简单解释他遇到了何种“事故”的故事。邪恶的树篱划伤了他的一只眼睛,泪水汩汩外流,前额上的血水则来自一道更深的划痕,脸颊上的另一条划痕流血虽少,但似乎更难长好。他洗了手,手掌上的伤口刺痛,但手背出的血已经止住了。他脱下法兰绒衬衫,把沾满烂泥的袖子——其中一条衣袖还在金鱼池里浸过水——系在腰上。
趁此机会,他还欣赏了一下自己腰部的线条:虽然已经四十五岁,但身材保持得不错,即使穿上牛仔裤,把T恤塞进裤腰,视觉效果依然悦目。然而,白色T恤的左肩和右胸被青草染成了绿色——他至少在两块草坪上摔倒过——牛仔裤膝盖以下湿漉漉的,还在不停地往灌满水的鞋子里滴水。
他努力保持镇定,走出洗手间,再次受到只有姓氏可以告人的门德尔松先生的热烈欢迎,门德尔松已经为他在一张桌子旁边摆好了椅子,桌子上搁着十几本等待特德签名的书。
特德依旧没有坐下,而是表示他想打个电话。实际上要打两个电话。他先打给车厢房,看能否找到埃迪,但没人应答。又打给家里,也没有人接——为了今天,玛丽恩排演过多次,当然不会让他有打通电话的机会。难道埃迪撞车了?那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子今天早晨慌慌张张地开车走了,难保不会出事……他准是被玛丽恩把脑子给操坏了!特德得出结论。
无论玛丽恩为了这个星期五安排得如何周密,她都犯了一个关键错误:以为特德只能步行到壁球球友莱昂纳迪斯大夫家,请他开车送自己回萨加波纳克,或者求助于他的病人。大卫·莱昂纳迪斯的办公室远在南汉普顿另一头的蒙托克公路上,而书店则更靠近沃恩夫人家——特德显然会来这里求援。而且,特德·科尔无论走进世界上的哪家书店,都可能有人自愿送他回家。
所以,坐下来准备给书签名的同时,他马上就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简单点说就是,我需要搭车回家。”著名作家说。
“搭车!”门德尔松叫道,“行,当然可以!没问题!你住在萨加波纳克,对吧?我亲自送你!嗯……我得先给我老婆打个电话,她可能去买东西了,但很快就会回来。你知道吧,我的车送修了。”
“但愿别送到我修车的那家店,”特德告诉门德尔松,“我刚从那里把车开回来,但他们忘了把转向柱装回去了。就像我们都看过的那个动画片——我手里握着方向盘,但方向盘没跟车轮子连着。我往东开,车轮子朝西拐,幸好我撞到的是水蜡树——一大片树篱,我从车窗户爬出来,被树枝划了,后来又踩进一个金鱼池。”他解释道。
书店里的人现在都听他讲。门德尔松在电话旁边凝神静听,一动不动,忘记了打给他老婆。刚才目瞪口呆的那位女店员微笑起来。特德虽然不是特别中意她这种类型,可如果她愿意送他,说不定可以发生点什么。
女店员大概刚从大学毕业,没化妆,没烫头,皮肤也没刻意晒黑,她是未来十年的时尚风向标。她长得也不漂亮——平淡普通——但苍白的肤色让特德品味出一种性感的坦率,他意识到,朴实无华的外表说明她对自己所认为的“创造性”体验持开放态度,所以,她是那种需要用“知性”来诱惑的年轻女子。(特德眼下邋遢不堪的仪容或许正中她下怀,让她对他高看一眼。)至于性接触,鉴于这名女子年纪不大,对性的新鲜感可能还没消失,或许会把性爱视为“真诚”的体验——尤其是和著名作家做爱。
遗憾的是,她没车。“我骑自行车,”她告诉他,“否则我一定送你回家。”
真可惜,特德想,但他用理智说服自己,她的下嘴唇太薄,上嘴唇太厚,上下差距太夸张,他不会真的喜欢的。
门德尔松有点着急,因为他的老婆还没回来。他向特德保证,他会不停打电话,她很快就能回来。一个讲话口齿不清的男孩——这天早晨书店里仅有的两名店员中的一个——走过来,抱歉地说,他把自己的车借给一位想去海边的朋友了。
特德只好坐在那里慢慢给书签名。才上午十点。如果玛丽恩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而且很有可能马上就搭上回家的汽车的话,或许会惊惶失措。如果埃迪·奥哈尔知道特德就在镶框店——埃迪怂恿露丝今天势必去那里讨回“两只光脚”的照片——斜对面的书店里签名售书的话,一定也会惊惶失措的。
但没有什么原因会让特德本人惊慌,他不知道妻子甩了他——他还在盘算如何甩了她。另外,他现在远离街道,坐在幽深的店堂中,沃恩夫人再怎么飙车也撞不到他。即使门德尔松的老婆一直不回来,也有可能在书店遇到喜欢他的书的读者,而且对方很可能是个女的,他只需要为她买下一些自己签名的书,她就能开车送他回家。如果她又长得漂亮,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才上午十点,有什么好慌张的?他想。
他当然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