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夏天,特德·科尔勾搭的那位年轻母亲——贼头贼脑的沃恩夫人——身材瘦小,皮肤黝黑,面目凶狠。一个月来,埃迪只在特德的画中见过她,那些画里面,沃恩夫人总是和她儿子在一起,那孩子同样瘦小黝黑,面目凶狠,让埃迪觉得母子俩很想咬人。沃恩夫人妖精般的长相和故作稚嫩的小精灵样式的发型并不能掩盖她的戾气——或者说不稳定的脾气。她儿子则像一只焦躁的猫,随时都会吐口水和咝咝怪叫——看起来他可不愿意给画家当模特。
第一次独自来做模特时,沃恩夫人的举止——从她下车走进科尔家的房子开始,到出门上车为止——格外鬼鬼祟祟,她像一只预测天敌进攻方向的动物,对任何地方传来的任何动静都要迅速地瞥上一眼。她防备的当然是玛丽恩,然而埃迪却不知道她是来做裸体模特的,也不知道他(和玛丽恩)在车厢房卧室枕头上嗅到的浓郁味道正是来自沃恩夫人,所以误以为这个小个子女人可能有点精神错乱的毛病。
况且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玛丽恩,没工夫研究沃恩夫人。虽然玛丽恩没再调皮地在出租屋里用她的衣服搭假人,作为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孩,得到那件满是她的魅惑气息的粉红开衫,埃迪已经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埃迪·奥哈尔仿佛住进了自慰的天堂,他本该留在那里,永远都不离开的。他很快发现自己对玛丽恩的胃口越来越大,不过,她才是他们的关系的主导,没有她的同意,这段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的进展。
玛丽恩先是带他出去吃饭,她来开车,也不会问他是否想开。埃迪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应该感谢父亲坚持让他带着正装衬衫和领带,以及那件“万能适用”的运动夹克。但自从见过他穿着传统的埃克塞特校服之后,玛丽恩就告诉埃迪,他可以摘掉领带,脱下夹克——因为他们去的地方并不要求穿戴这些。餐馆在东汉普顿,不如埃迪设想的那么高级,但显然服务员们都熟识玛丽恩,不停地给她上酒——她喝了三杯——根本不用她吩咐。
玛丽恩比埃迪初识她时健谈得多。“和特德结婚时,我已经怀上了托马斯——那时我只比你现在大一岁。”她告诉他(她经常提到他们的年龄差距),“你出生的时候,我已经二十三了,等你到了我现在的年纪,我就六十二了。”她不停地说着,还两次提到她送给他的礼物:粉红羊绒开衫。“喜欢我的惊喜吗?”她问。
“很喜欢!”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她很快换了话题,告诉他,特德没有真正从哈佛辍学,校方只是让他休学——“原因是‘毫无作为’,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玛丽恩说。
特德每本书封面上的作者介绍中,总说他是哈佛的辍学生。显然,这种半真半假的说法取悦了他:表示他既足够聪明,进得了哈佛,又足够有个性,不在乎是否待在那里。“其实他就是懒,”玛丽恩说,“他从来不愿意非常努力地工作。”她顿了顿,问埃迪:“你的工作怎么样?”
“没多少事可做。”他坦言。
“那可不,我就想不出有什么事要你做的。”她说,“特德雇用你,是因为他需要司机。”
玛丽恩高中没毕业就认识了特德,还怀了他的孩子。托马斯和蒂莫西长大后,她通过了高中同等学力考试,又辗转新英格兰的各处校园,抽空修满了大学学分,她用了十年才从新罕布什尔大学毕业,那是1952年,第二年她的两个儿子就死了。她选修的大多是文史方面的课程,如果只是为了拿学位,很多都不必选,可她又不愿意报名学习其他科目,所以按照规定推迟了毕业的时间。“说到底,”她告诉埃迪,“我想要大学学位,只是因为特德没有学位。”
托马斯和蒂莫西一直为她的毕业感到骄傲。“他们死的时候,我正准备写作,”玛丽恩向他透露,“那件事毁掉了我的计划。”
“你写过?”埃迪问她,“为什么要停下?”
玛丽恩说,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儿子的死,所以无法面对内心深处的写作欲望,不能自由想象,因为她的思绪总会回到托马斯和蒂莫西身上。“我以前是多么喜欢和自己的想法单独做伴啊。”她感慨道。她怀疑特德就从来不喜欢坦然面对他的想法。“所以他写的故事都很短,而且都是给小孩读的,所以他才会一直画个不停。”
埃迪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吃腻了汉堡包,他放开肚皮,大快朵颐。
“连爱情都没法破坏十六岁男孩的胃口!”玛丽恩评论道。埃迪的脸红了:不该把他有多爱她告诉她的。她不喜欢那样。
玛丽恩又告诉埃迪,她在出租屋的床上为他摆下那件粉色羊绒开衫的时候——尤其是选择和摆放胸罩与内裤的过程中——“是按照想象中的情景来的。”这是她的原话,这是儿子死后她第一次产生创作的冲动,也是第一次和唯一一次感到“纯粹的乐趣”。尽管这种乐趣的“纯粹”性值得商榷,埃迪毫不怀疑她的意图是真挚的,只不过,想到他认为是爱情的东西在她眼中不过是“乐趣”,他稍微有些伤心。然而,即使只有十六岁,他原本也应该重视她预先的警告的。
玛丽恩认识特德时,他自称“最近”才从哈佛退学,还写过一本小说,但实际上他四年前就离开了哈佛,眼下正在波士顿的一家美术学院上课。他有绘画天分——并表示自己是“自学成才”。(与其说他对美术学院的课程感兴趣,不如说他更喜欢课堂上的模特。)
两人结婚的第一年,特德开始给一位石版画家做助手,但很快就讨厌起这份工作。“特德什么工作都不喜欢。”玛丽恩告诉埃迪。因为工作的关系,他连石版画也讨厌起来了,对铜版画也不感兴趣。(“我不适合摆弄铜块和石头。”他告诉玛丽恩。)
1937年,特德·科尔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小说,当时托马斯一岁,玛丽恩还没怀上蒂莫西。作品的反响很好,销售情况也远比一般的处女作火爆。他们决定要第二个孩子。第二本小说——1939年出版,一年前蒂莫西出生——没有收获什么正面评价,销量也仅是第一本的一半。特德的第三本小说出版于1941年——“你出生的前一年。”玛丽恩不忘提醒埃迪——几乎无人问津,即使有评价,也是负面的。由于销量实在少得可怜,出版商拒绝告诉埃迪实际数字。然后,1942年——托马斯和蒂莫西一个六岁,一个四岁——《老鼠爬墙缝》出版了。尽管二战延迟了众多外文版本的推出,但在《老鼠爬墙缝》被译成多种语言出版之前,特德·科尔已经不必痛恨任何工作或者再写什么小说了。
“告诉我,”玛丽恩问埃迪,“知道自己和《老鼠爬墙缝》同一年诞生,你有没有觉得脊背发寒?”
“确实。”埃迪承认。
可是,为什么要在各个大学城搬来搬去呢?(科尔一家在新英格兰的每一个地方都住过。)
特德在性方面非常不检点,却要冠冕堂皇地告诉妻子:大学城的居住环境最适合抚养小孩,当地学校的教育水平通常很高,社区氛围也时常受到校园文化活动和体育赛事的熏陶。玛丽恩还可以继续她的学业。而且,大学教工及其家人是很好的社交对象。起初,玛丽恩并未意识到多少教工的妻子后来会加入特德勾引的年轻母亲的行列。
特德什么工作都讨厌,当然并不想成为教职工的一员——而且他也不够格——但他每学期会开设童书写作和插画方面的讲座,这些讲座经常得到大学美术系和英文系的联合赞助。在讲座中,特德总会谦逊地指出,以他个人的愚见,童书的创作并非一门艺术,更像是一项手艺。
玛丽恩却觉得,特德压箱底的“手艺”是:有条不紊地发现和诱惑教职工家属中最漂亮和最不快乐的年轻母亲。偶尔也会有大学生落入他的陷阱,但年轻母亲是更容易捕捉的猎物。
婚外恋往往没有好结果,而且与特德私通的教工家属的婚姻原本就不堪一击,因此他的恋爱大冒险摧毁了许多夫妇的婚姻,这不足为奇。
“所以我们总是搬家。”玛丽恩告诉埃迪。
在大学城租房子很容易,因为一年四季总有教工休假,当地的离婚率也挺高。科尔家唯一的永久住处是新罕布什尔的一个农场,他们到那里度假、滑雪,每年夏天都去住一两个月。自玛丽恩记事起,那里就是她家的产业。
儿子们去世后,特德提议离开新英格兰这个伤心地,不妨搬到长岛东端,那里是纽约人避暑和度周末的首选,而且换了新环境,玛丽恩可以免去应付老朋友的麻烦。
“新环境,新孩子,新生活。”她告诉埃迪,“起码当初是这么想的。”
尽管搬离了新英格兰的大学城,特德搞外遇的劲头却丝毫未减,但玛丽恩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外遇频率甚至比以前还高——是否投入感情则不得而知,已然婚外恋成瘾,玛丽恩甚至跟自己打赌,想看看他的勾搭瘾和酒瘾哪个更强。(她赌的是他戒酒比戒外遇更容易。)
玛丽恩告诉埃迪,特德勾引女性的过程通常比勾到手后保持私通关系的时间要长:首先是画肖像,找模特,母亲和孩子一起来做模特,接着母亲独自过来摆姿势,然后是摆裸体姿势。裸体模特的心路历程有一套固定的发展顺序:天真无知、懦弱羞怯、放纵堕落、羞愧内疚。
“沃恩夫人!”埃迪插嘴道,他想起那个做贼一般的小个子女人。
“沃恩夫人现在处于放纵堕落阶段。”玛丽恩告诉他。
沃恩夫人身材这样瘦小,在枕头上留下的气味却十分浓烈,埃迪想。他又想到,如果把自己对沃恩夫人的体味的评价告诉玛丽恩,或许并不明智,甚至有轻浮之嫌。
“可你这些年来一直和他在一起,”十六岁少年苦恼地说,“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孩子们爱他,”玛丽恩解释道,“而我爱孩子们。我原来打算等两个孩子毕业之后就离开他,大学毕业或者高中毕业的时候。”她犹豫地补充了一句。
埃迪忍不住为她难过,吃掉了堆积如山的甜点。
“我就是喜欢男孩子的这一点,”玛丽恩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照常过日子。”
回家的路上,玛丽恩允许埃迪开车。她摇下自己这边的车窗,闭上眼睛。“有人当司机真好,”她告诉埃迪,“特德总是喝太多,都是我开车。嗯……几乎都是我。”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转过身背朝埃迪,可能是哭了,因为她的两只肩膀都在颤抖,但她并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回到萨加波纳克那所房子的时候,她的脸上也见不到哭过的痕迹,要么是风把眼泪吹干了,要么她根本没有哭。埃迪只知道——自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开始——玛丽恩不赞成哭鼻子。
进了家门,打发走夜班保姆,玛丽恩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开过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当天晚上的第四杯)。她要埃迪陪她去看露丝睡了没有,还小声告诉他,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可她曾经也是个好母亲。“我不会做她的坏母亲,”她低声补充道,“我倒宁愿她没有母亲,也不要做坏母亲。”埃迪并不知道玛丽恩打算抛弃女儿,把她丢给特德。(那时玛丽恩也不知道特德雇用埃迪不只是因为需要司机。)
来自主浴室夜明灯的黯淡光线在露丝的房间里投下微弱的光晕,这间屋子里仅有的几张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显得模糊难辨,然而玛丽恩非要让埃迪看看它们,想告诉他两兄弟都在照片里干什么,还有她挑出这些照片挂在露丝房间的原因。接着玛丽恩领着埃迪进了主浴室,但夜明灯实在太暗,那里的照片看上去也清楚不了多少,不过,埃迪还是发现照片都跟水有关——玛丽恩觉得它们很适合挂在浴室:托托拉岛的假日、安圭拉岛度假、新罕布什尔池塘边的夏季野餐、托马斯和蒂莫西(两个人比四岁的露丝还小的时候)一起泡在浴缸里——蒂姆在哭,可汤姆没哭。“他的眼睛里进了肥皂沫。”玛丽恩低语道。
导游观光团进入主卧室,埃迪以前没进来过,更没看过这里的照片。每参观一张照片,都得听玛丽恩讲一个故事。就这样,两人把整座房子都转遍了,从一个房间逛到另一个房间,从这张照片看到那张照片。埃迪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露丝发现托马斯和蒂莫西的光脚被纸片挡住后变得那么激动?她一定参与过无数次这样的观光,而且当时很可能被父母抱在怀里。对四岁的小孩来说,照片背后的故事无疑和照片本身一样重要——说不定更加重要。露丝不仅在死去的哥哥们的阴影包围下成长,还要面对他们的缺席带来的困扰。
照片即故事,故事即照片。像埃迪那样改变照片,就是妄图改变过去。“过去”是露丝的哥哥们生活的地方,怎么能轻易改动呢?埃迪发誓要弥补露丝,让她放心,哥哥们的故事永远不会改变。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上,面对不确定的未来,她至少可以确定这一点,不是吗?
过了一个多小时,玛丽恩才在埃迪的卧室中结束了周游——最后一站是埃迪的客用浴室。她介绍的最后一件展品,恰好是巴黎旅馆的那张照片,上面是她自己,还有两个小孩的两只光脚,颇具宿命论色彩。
“我喜欢你的这张照片。”埃迪好不容易才说出口,但没敢说他曾经对着玛丽恩裸露的双肩——和微笑——自慰。玛丽恩长久注视着十二年前拍摄的照片上的自己,仿佛头一次见到一样。
“我那时二十七岁。”她说,眼中满是感怀岁月流逝的怅惘。
她勉强喝干今晚的第五杯酒,把空杯子放到埃迪手上。玛丽恩离开后,他依旧站在原地,在客用浴室里呆立了足足十五分钟。
第二天早晨,埃迪刚把粉红羊绒开衫——还有一件淡紫色的真丝背心和与之搭配的内裤——铺到车厢房的床上,就听见玛丽恩故意跺着脚从车库走上二楼。她没有敲门——而是开始砸门,这说明她并不打算亲眼去看他这时候在干什么。埃迪还没来得及脱光衣服,躺到她的衣服旁边,尽管如此,他还是犹豫了片刻,正是这一阵犹豫,让他来不及收好玛丽恩的衣服。他一直觉得粉色和紫色配在一起不协调,可让他兴奋的并非衣服的颜色,而是内裤腰部和背心低领上华丽的镂空花边。玛丽恩第二次砸门的时候,虽然仍在纠结颜色的搭配,他还是让衣服就那么摆在床上,急忙去开门。
“没打扰到你吧。”玛丽恩笑道,说着摘下墨镜,走进公寓。埃迪第一次注意到她外眼角上的鱼尾纹,慨叹岁月不饶人。前一天晚上,她可能是喝多了——对她来说,不管什么酒,五杯已经到了极限。
出乎埃迪预料,玛丽恩径直走到她最早拿过来的几张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前面,给他讲解起选择这些照片的原因来。照片中的托马斯和蒂莫西年龄跟埃迪差不多,可能是兄弟俩去世前不久照的。玛丽恩说,她认为埃迪也许会觉得同龄人的照片有亲切感,甚至令人愉快——尤其是在这个既不亲切也不令人愉快的环境里。早在埃迪没来之前,她已经开始为他担心了,因为她知道他没多少事可做,可能会不开心,而且她无法想象困在这里、没什么社交生活对十六岁的孩子意味着什么。
“除了露丝的那个年纪小点的保姆,你还能和谁聊得来?”玛丽恩问,“除非你非常外向,托马斯就很外向,但蒂莫西更内向,有点像你,虽然你长得更像托马斯。”玛丽恩告诉埃迪,“我觉得你更像蒂莫西。”
“哦。”埃迪惊愕地说。他还没来,她就已经开始为他打算了!
照片观光仍在继续。出租屋仿佛是博物馆众多展厅里的一个秘密展室,埃迪和玛丽恩昨晚的旅程似乎尚未结束,他们只是走出一个房间,又踏入挂着其他照片的另一个房间。两人漫步穿过车厢房的厨房——伴随玛丽恩不厌其烦的解说——来到后方的卧室,她立刻指点着床头板上方的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介绍起来。
埃迪立刻辨认出埃克塞特校园中广为人知的一处地标——主教学楼。已故的两个男孩站在主教学楼门口,大门上方的尖顶山墙上刻着一句拉丁语铭文。在气派的砖构建筑和两扇墨绿色大门的映衬下,雕凿文字的白色大理石并不起眼。铭文看上去是这样的:
HVC VENITE PVERI
VT VIRI SITIS
(显然,HUC、PUERI和UT里的字母U刻得很像字母V。)托马斯和蒂莫西身穿夹克衫,打着领带,他们就死在拍照的那一年。十七岁的托马斯已经很有成年人的样子——十五岁的蒂莫西则更像个小孩。主教学楼门口是无数埃克塞特人骄傲的、父母亲最钟爱的拍照背景,不知道曾有多少身心尚显稚嫩的学生穿过这座大门,从那句令人敬畏的邀请下方经过:
到这里来,男孩们
成为男子汉
然而,托马斯和蒂莫西没变成男子汉就死了。想到这里,埃迪惊觉,玛丽恩已经暂停了讲解,目光落在她自己的那件粉红羊绒开衫上,它正和淡紫色的背心还有内裤一起摆在床上。“我的天啊——不能把粉红和淡紫放一起!”她惊叫道。
“我没考虑颜色,”埃迪承认,“我喜欢那个……花边。”可他的眼睛背叛了他:他盯着背心的领口,却忘了“低领”怎么说,脑子里只想到和“低领”联系密切的“乳沟”,当然,他知道不能用“乳沟”这个词。
“低领花边?”玛丽恩反应迅速。
“是的。”埃迪低声说。
玛丽恩抬眼看着床铺上方的照片中她那两个快乐的儿子:Huc venite pueri(到这里来,男孩们)ut viri sitis(成为男子汉)。埃迪已经学了两年拉丁语,第三年的折磨正等着他。他想起一条常年流传在埃克塞特的老笑话:那句拉丁铭文翻译成“到这里来,男孩们,把你累趴下”更合适。但他感觉玛丽恩现在没心情听笑话。
望着站在成年的门槛上的两个儿子的照片,玛丽恩对埃迪说:“我都不知道他们活着的时候有没有性经历。”埃迪想起1953年埃克塞特年鉴里托马斯亲吻女孩的照片,猜想托马斯或许体验过了。“也许托马斯有过,”玛丽恩补充道,“他非常……受欢迎。但蒂莫西肯定没有——他太腼腆,而且只有十五岁……”她越说声音越小,目光又回到床上,继续凝视羊绒开衫和内衣裤。“你做过爱吗,埃迪?”玛丽恩突然问。
“没,当然没有。”埃迪告诉她。她朝他笑笑——同情的笑。见她如此,埃迪竭力想表现得没有那么可怜和不讨人喜欢,尽管他相信自己就是这样的。
“如果一个女孩没做过爱就死了,我会说她运气好。”玛丽恩继续说,“可对于男孩……老天,男孩不都想着做爱吗?男孩和男人都这样。”她又加了一句,“对不对?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是啊。”十六岁的少年自暴自弃地说。
玛丽恩站在床边,拿起缝缀着华丽的低领花边的淡紫色背心,也拿起了与背心配套的内裤,但是把粉红羊绒开衫拨到床的另一头。“天太热了,”她对埃迪说,“希望你原谅我不穿毛衣。”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心脏狂跳,看着她解开衬衫的纽扣。“闭上眼,埃迪。”她无奈地告诉他。他闭上眼睛,担心自己会晕过去,觉得身体左右摇晃,只有脚不动。“好了。”他听见她说。她穿着背心和内裤躺在床上。“轮到我闭眼了。”玛丽恩说。
埃迪笨拙地脱掉衣服,与此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感到身旁的床垫因为他的体重陷了下去,就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两个人的视线相触,埃迪觉得心头一阵刺痛。玛丽恩笑容里的母爱,多得超过了他最大胆的期盼。
他没有碰她,但当他开始抚摸自己的时候,她一把揽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脸按在她的胸前。他刚才一直没敢看她的胸。玛丽恩抬起另一只手,抓住埃迪的右手,稳稳地放在她撞见埃迪自慰时他的右手抚摸的部位——她内裤的裤裆上。他蓦然惊觉自己射在左手掌心里——速度太快,他下意识地向后一缩,玛丽恩也惊讶地缩了一下。“我的天——还真快!”她说。埃迪左手贴在身前,兜起手掌,匆忙跑进浴室。
他把自己洗刷干净,回到卧室,发现玛丽恩仍旧躺在床的一侧,姿势几乎和他冲进浴室之前没什么两样。他迟疑片刻,在她身旁躺下。玛丽恩没动,也没看他,只说了两个字:“再来。”
他们躺在床上彼此对视,时间长得让埃迪觉得好像永远不会结束——至少他不会主动结束。他一辈子都将此时此刻奉为爱情的最高境界:不再想要更多,无欲无求,浸没在纯粹的圆满之中。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感觉了。
“你懂拉丁语吗?”玛丽恩小声问。
“懂。”埃迪小声回答。
她朝上翻翻眼珠,向他示意床头照片上那条拉丁铭文,这句话对她的儿子们没有效果。“用拉丁语读给我听。”玛丽恩低语。
“Huc venite pueri...”埃迪轻声说。
“到这里来,男孩们……”玛丽恩轻声翻译。
“...ut viri sitis.”埃迪念完,发现玛丽恩拉着他的手,再次放到她的裤裆上。
“……成为男子汉。”玛丽恩咬着他的耳朵,又搂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脸按在她的胸脯上。“刚才不算做爱,对吧?”她问,“不是真的做爱。”
埃迪抵着她香喷喷的乳房,闭上眼睛。“对,不是真的做爱。”他老实承认,说完又担心刚才的话听起来像抱怨,便赶紧补充,“可是我已经非常非常快乐了,我觉得圆满了。”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圆满。”玛丽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