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明樱从来都没有那么快速地奔跑过,她像个亡命之徒一路向京都的某个医院跑去,凛冽的寒风吹在她张开的嘴里像刀片一样刮着疼,她渐渐有些上不过气来,脸上满是鼻涕和眼泪。

有个的士拦在了她的面前,的士师傅降下副驾驶的车窗,自驾驶座上看向车外的明樱,问道:“姑娘,去哪?”

明樱抖着手拉开的士后车门,颤着声音说:“去协合医院。”

“好咧。”

几乎是的士刚在医院停下,明樱就朝一楼急诊室狂奔而去,她全身狼狈,头发凌乱,眼睛通红得像几天几夜没睡,她急急地问坐在急诊室咨询台的护士:“请问有送来一名叫黄月莹的病人吗?”

“有,你是病人家属的女儿是吗?”

“我是。”

“左转最右边的抢救室。”

“好的谢谢。”

明樱马不停蹄地朝抢救室跑去,见到抢救室的门紧闭着,忽而有一名身穿绿色无菌服的医生走出来,扬声问:“谁是黄月莹病人的家属。”

“我是。”明樱急忙出口应道。

医生点了点头,跟明樱说:“家属跟进来看下病人情况。”

明樱颤抖着身体跟了进去,本来她还带着侥幸的心理期盼出车祸那人不是她的妈妈,她妈妈仍然好好地待在家中,然而当看着躺在抢救床上穿着她熟悉衣服的女人时,明樱再也自欺欺人不了。

躺在那里的人就是她的妈妈黄月莹,被车撞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全身插满了各种管子,被医护人员全力地救治着。

“妈妈。”明樱紧紧地握住黄月莹垂落在床侧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谁都觉得自己是坚强的。

然而遇见真正的大事时,才惊觉自己有多脆弱不堪,有多一击即碎。

何况面对这一切的是一位年仅十九岁的小女生。

刚才叫明樱进来的医生示意明樱跟他先到一边,明樱眷恋不舍地再握了两下黄月莹的手,乖乖跟医生走到一旁,医生神色严肃跟明樱告知具体情况:“经查体,病人因车祸累及多器官出血,脑部受到严重的撞击致使病人昏迷不醒,心脏骤停,抢救难度较大,就算抢救成功病人多数情况是植物人。”

植物人。

这个仅在书籍或者电视剧新闻里才看过的词语,如今活生生地摆在了她的面前,套在她妈妈的身上,冰冷到令人绝望。

明樱的脸色徒然煞白,身体如坠冰窖,冷得她全身失去了所有知觉,唯有脑子里不断循环着“植物人”这三个字。

为什么?

她妈妈的命运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还要让她遭遇到这样苦难的事情?

然而苦难有时不是单独袭来的,而是像涨潮的海浪翻涌着令人恐惧的力量一浪又一浪打来,直至把毫无缚鸡之力的人卷入其中,带入无法逃脱的深海里溺毙。

“如果需要做进一步有创的抢救的话,最少需要准备一百万。这仅是抢救手术的费用,后期的护理费用更是昂贵,无法预估。”医生说。

一百万...

明樱失魂落魄,脚步踉跄着向后退去,后背靠上了冰凉的墙壁上,又一股冷意从她脚底钻入,她冷到全身都在发抖发颤。

这些年黄月莹把所有的钱花在培养她跳舞上,她家根本没有多余的存款,别说一百万,连十万都拿不出来。

医生与无数的病人家属打过交道,再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他看着明樱煞白的脸色,问:“家庭比较困难是吗?”

明樱沉默着点头。

“那这边建议放弃做抢救手术。”

这对于贫困的家庭是最好的选择。

医生有时候在抢救病人时也在充分考虑病人的家庭情况,如果病人的家庭非常有钱,那么一两百万对于病人家庭来说仅是九牛二毛,就算这钱搭进去也不会对病人家庭造成任何影响,但如果病人的家庭非常贫困,连一两万都拿不出来,更何谈拿一两百万,这是逼着病人家属举债治病,就怕最后人财两空,活着的人活活被债务压垮,跳楼自杀,这是无数次出现过的血泪事件,医生不得不防。

更何况眼前这小姑娘的妈妈是发生严重车祸,就算救活也是植物人,后期维护的医疗费用非常昂贵,最好是放弃抢救。

“不。”明樱垂在身侧的双手攥紧,漂亮的脸上是倔强,是果敢:“医生,我不放弃抢救。”

放弃抢救意味着让她妈妈自然死亡。作为女儿,她做不到眼睁睁地什么治疗都不做让她妈妈死去,就算仅有一线生机,她都想放手一搏。

“病人手术成功也是植物人。”医生提醒道。

“我知道。”

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医生见明樱如此倔强,叹了口气问:“医疗费?”

“医生你放心,医疗费我会去凑。”

明樱说:“我一定凑齐给医院。”

然而单口凭一句能凑齐钱给医院显然不能让医生信任,更何况说这话的是一位十九岁的小姑娘。

医生问明樱:“你爸爸呢?打电话叫你爸爸过来处理。”

医院在黄月莹的手机里翻了个遍翻不到她丈夫的电话,仅翻到标注着“女儿”的电话,他们才打电话给明樱的,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一位十九岁的小姑娘,这么小的姑娘,能有什么处理事情的能力?

“我爸爸...”明樱顿了下才说:“他死了。”

医生落在明樱身上的目光满怜悯,一个小小的姑娘,爸爸死了,妈妈又出现了这么严重的车祸,人间疾苦专挑这么一个小姑娘霍霍。

“姑娘不是我们不给你进一步抢救。”医生面露难色:“你这样的情况...”

医生的话点到即止。

他怕明樱凑不出来医疗费。

明樱缓缓在医生的面前跪了下来,她一向倔强,从来都没有求过谁,活得恣意又骄傲,然而在这一刻,她直挺的脊梁被压弯,把尊严踩在地上碾碎,她的眼睛被汹涌而出的泪水模糊,声音哽咽道:“医生,我就只有我妈妈了,求求你不要放弃抢救她,多少钱我都给,放心我绝对不会欠医院钱的,医院花在我妈妈身上多少钱,我一角一分都会还。”

明樱似怕医生不信她,她哆嗦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了身份证和学生证递给医生,说:“医生,这是我的身份证和学生证,这些都可以压在你们这里,如果你们实在怕我赖账,可以去我学校找我。”

医生看着明樱递过来的学生证,望着学生证上“舞大”两个字叹了一口气,这么漂亮的姑娘,这么好的学校,却有这样多舛的命运,可惜了,可惜了。

医生最后拗不过明樱,他递给明樱一份手术抢救告知书,说:“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跟你说清楚,既然你那么坚持要抢救,我们医生当然也会尽力给你抢救病人,你看下如果没有问题就在上面签字。”

明樱毫不犹豫地签了。

她被医生请了出去,示意她在抢救室外等待。

抢救室的门缓缓关上,明樱看到黄月莹仍然双目紧闭安静地躺着,医护人员奋力给她心脏进行按压。

明樱等在抢救室外,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双手合十,默默地对着抢救室的门祈祷着,希望她妈妈的抢救手术能顺利。她一向是一个无神论者,然而在这一刻她为了她妈妈有了信仰,她多希望神能听到她的心声,带她妈妈脱离现在的苦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深夜寒冬的抢救室外很冷,明樱裹紧身上的厚外套,在空阔的走廊上踱步,嘴里不断哈气搓着手来取暖。她完全不敢靠着墙壁睡过去,因为从抢救室内时不时会有病危通知书递出来给她签,这一个晚上她就签了五张病危通知书。

清晨六点,太阳冉冉升起照耀着大地,全新的一天开始,而明樱也迎来了好消息——她妈妈的手术成功了。

黄月莹全身插着管被医护人员推出来,明樱迫不及待地扑过去,扒着病床的冰冷的杆子看着她妈妈,黄月莹的眼睛紧闭,面色白如纸,嘴巴上带着氧气罩。

明樱亦步亦趋地跟在被推动的病床左右,一路跟到了重症监护室前止步,医护人员把黄月莹推进去,冰冷的重症监护室的门“嘭”地一声关上,明樱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明樱的旁边是昨天给她签病危通知书的医生,他说:“病人的手术很成功,但病人的意识模糊,呼吸也很困难,现在仅能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能不能醒来具体看病人的造化。”

这是宣告她妈妈成为植物人的事实了。

明樱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只要她妈妈还活着,就有醒过来的希望。

然而明樱的庆幸没维持多久,铺天盖地的医院缴费单如雪花般飞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警察局那边也来了电话,很遗憾告诉明樱,由于她妈妈出车祸的那段路没有监控,导致没拍到具体是哪辆车撞了她妈妈,无法追究肇事者的法律责任,更无法替她追到赔偿款。

也就是说她妈妈这次的车祸费用由她家庭全额负责。

车祸赔偿款用来支付医疗费用的路被无情地堵死。

“你妈妈怎么样了?”

明樱拿着警察局的回执单和医院的缴费单回到学校宿舍时,丁语柠就迫不及待地问。

明樱摇了摇头。

才一晚的时间明樱整个人形如枯槁,两只眼睛下是浓浓的黑眼圈,她的嘴唇干裂,双眼通红,走动的脚步轻浮,一脚轻一脚重,她的身体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丁语柠有些着急:“摇头是什么意思啊,你妈妈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明樱低下头,忍了一晚上的眼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丁语柠手忙脚乱,她忙抽过纸巾替明樱擦着眼泪。

明樱抽抽噎噎地说:“语柠,我妈妈变成植物人了,医生说她很可能永远都不会醒过来。”

丁语柠震惊得瞪大了眼睛:“这么严重?”

明樱哭着点头。

丁语柠:“怎么会...”

“这样”的两个字还没出口,当丁语柠的视线一不小心撇到明樱放在桌面上的医院缴费单时,她吓得尖叫出声:“一百万?!樱樱你妈妈的手术费就要一百万?”

在丁语柠“快告诉我不是真的”眼神下,明樱又啜泣着地点了下头,她脸色已经绝望,灵魂仿佛被抽去,只剩下了躯壳。

“这钱...”丁语柠神色担忧欲言又止。

“我会想办法。”

明樱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她拎起包匆匆往宿舍外走去。

“樱樱,你去哪?”丁语柠着急地喊住明樱。

“去找我爸。”明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