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上次一面,季思心中明白,祁然对他印象极差,甚至还有些厌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便想着循序渐进,一步一步来,至少得先让这人相信自己是真心实意做个好官,不是为了做做样子。
他本意就是想和祁然多处处,要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从孙兴手上揽差事干,又不是吃饱了闲的。
两人从大理寺衙门出来,便把跟在身后的两位户部主事,以衙门公务离不得人的由头打发走了,接着脚步轻快的和祁然去了乌衣巷。
记忆中祁然口味同自己一般,不太喜甜食,反而重辣,他记得乌衣巷这里有家酒楼菜色做的不错,十分有蜀州的风味,二人以前倒是常来,这请人吃饭自然得是最好的,思来想去便来了这处。
祁然一路上都皱着眉头兴致不太高的样子,只是耐着性子维持了君子风度,也可能担心季思从中作梗迟不迟不划银子下来,因而即使心中十分不悦,表面上还是会回应几句的。
一直到酒楼门口时,他表情才有了些异常,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季思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不解的问道。
“无事。”祁然收敛了心神,迈开步子跨过门槛进去了。
前脚刚踏进大厅,后脚跑堂小二一瞧着这两人一身官服打扮,也明白不是一般人,刚打算走上来好好照顾着,就被一旁的掌柜扒到一旁,他自个儿倒是亲自迎了上去,言行举止颇为尊敬,“今儿个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两位大人,楼上请,楼上请。”
季思瞧了都没瞧他一眼,熟门熟路的上了楼。
那掌柜领着他俩进了楼里视野最好的包房,待两人入座,楼下的小二也很识眼色得送上好茶,掌柜便弯着腰小心翼翼斟茶,脸上带着讨好意味的笑递了过去,“祁大人可是许久未来小店了,记着还是前几年的事,两位大人可瞧瞧要吃些什么?”
这地儿季思以前没少来,熟的很,张口就是一堆招牌菜,末了还点了壶上好的杏花汾酒,后面想了想记得自己是请人吃饭,又好声好气询问道:“这般可行?”
祁然端着茶杯小口饮着茶,听见这问题语气淡淡的说:“就按照季大人点的。”
后者笑了笑,接着望向站在边上的掌柜,“可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掌柜连连点头,“两位大人稍等片刻。”
等到人转身出去关上厢房门,屋里又陷入了一片安静中去,片刻后祁然这才开口:“不知户部何时能拨银子过来?”
季思端起自己这杯茶吹开茶叶喝了一口,笑了笑说道:“子珩倒真是尽忠尽职,三句话不离公务啊。”
“这屋塌了,大理寺一堆案宗文册只能堆在院里,极度不方便,还希望户部能早日落实此事。”祁然语气淡淡的说。
“好说,好说,”季思笑了笑,“若是全天下当官的都同子珩这般,倒真是百姓之福了。”
祁然客套有礼道:“季大人过誉了,不过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
闻言季思没说话,只是自顾自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感受着口中这股茶叶特有的清香,随后寻了个话题,“那屋竟是大理寺堆放案宗的地方啊,我瞧着年头有点久了,许是放了不少以前的案宗吧,还好新的案宗没放那屋,要不然塌下来时砸到人就不好了。”
“季大人观察到挺仔细,”祁然掀起眼帘看了看对面,“连那是我大理寺的堆放陈年案宗的老屋都瞧出来了。”
“这话说的,”季思挑了挑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今日去大理寺是别有用心呢。”
“难道不是吗?”祁然端着茶杯也跟着笑了笑,“我还以为季大人今日威胁邀请下官是假,探听周铭一案是真。”
“照这般说,我可不觉得子珩是个容易受人相逼,被迫妥协的人,莫不是今日赴我这鸿门宴是假,醉翁之意不在酒是真。”
两人嘴角噙着笑互相望向对方,却笑意未达眼底,空气中流窜着暗潮,气氛显得格外紧张,窗外就是主街热闹繁华的街道,各种吆喝声叫卖声一阵盖过一阵,通过窗棂穿了进来,与静逸无声的包厢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其实祁然所说无误,他今日去大理寺一是为了私心相见不假,二是为了周铭一案也不假。
这几日季思夜里梦靥时,时常断断续续的看到原季大人的回忆,虽依旧瞧得不清楚,但是莫名却让他有所怀疑,那场事故与其说是想抢季大人手中的账本,倒不如说是想让他死。
既如此,那就说明,原先那个季大人定是知晓了什么秘密,让这个幕后人不得不除掉他。
他打听过,这个季大人除了些狐朋狗友以外就是同僚上司,唯一能接触到什么致死机密的也就两人,当今圣上和当今太子。
于是,谁想杀“他”,成为了季思考虑的最重要一个问题,若真是有这么一个人,那再结合记忆中那个陌生却又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便可得知,“这个人”是切实知道季思死了,同时也有所怀疑,自己这个“季思”不是真正的“季思”,那如何证明自己就是季思,想必也是这人近期的目的,那他定有什么法子回来测自己一测。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自己多虑还是却如这般,可敌在暗自己在明,唯一还有点思绪便是周铭这事,于是便有了这么一遭。
而祁然的理由更为简单,他虽不知季思同周铭有什么关系,但是季思押送周铭回京遇袭,随后周铭便自缢了,这二者之间看似毫无联系,可细细算来,又满是问题。
两人心中各自思绪万千,端着茶杯也未说话,只是看着对方笑意盈盈,没过一会儿响起的敲门声将两人思绪打断。
小二推开门进来弯着腰,一一将菜肴美酒摆放在桌上,笑眯着眼睛道:“二位好生吃着,小的就在外头,有事喊一声便可。”
他出门后还细心的拉上房门。
季思拿起酒壶,将两只白瓷酒杯斟满,清亮的酒液和杯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香,沁人心脾,他放了一杯在祁然面前,做了个请的动作。
后者低头看了一眼,直接拒绝道:“下官一会儿回大理寺还有公务在身,不便饮酒。”
“倒是可惜了。”季思也没强求,自己将杯中酒饮尽,感觉身子整个暖和起来,有拿起酒壶继续斟酒。
“听魏大人说,太子殿下今日小会上,上折子驳了大理寺重审周铭一案的折子。”
季思手上动作一顿,杯中酒洒落了一些出来,稳了稳心神又继续斟酒。
李弘炀这个草包东西,这种时候赶着上折子不就是告诉别人他心虚,有不能让别人发现的把柄吗!太子府养的那群幕僚都是吃屎的吗,也不拦着他们主子!
祁然眯着眼睛,一直注意着对面这人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停顿片刻,又继续道:“听说季大人押送周铭去滇都的时候,本应多停留几日,可季大人却当日就回,且是秘密回京,又是为何啊?”
话说到这个地步,若是解释不清楚,估摸着明日自己又得被参一本,季思叹了口气,放下酒杯,手指在桌面上来来回回敲击,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他直直盯着祁然,片刻后张口,“不如咱们玩个游戏吧。”
“嗯?”
“每人问三个问题,回答者需得说真话,若不想回答便喝一杯酒,如何。”
“若是三个问题都不想回答呢?”
季思摸着下巴想了想,“那就只有一次喝酒的就会。”
祁然总觉得这人又要玩什么把戏,眯着眼睛反问道:“那季大人用什么保证所说是真话而非假话?”
“无法保证,”季思耸了耸肩,“但我保证,我所言一定为真。”
闻言,祁然在心中沉思了片刻,他虽知晓季不言诡计多端,但还是打算赌上一赌,自我判定真假便是,“周铭手上是否有个东西,让三方争夺的。”
季思点了点了头,“一个账本。”
祁然在心中衡量了一下,又继续道:“这账本现在何人手上?”
“起初在我手里,但是被抢了,如今我也不知道在何处,”季思说完又提醒道,“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问题等了许久,才听见祁然一字一句问道:“你可有去过南甸?”
这个问题把季思问到了,他愣了愣,仰头将杯中酒饮尽,不是因为不想回答,而是因为无法回答,这个季大人的记忆断断续续的,能看到的东西实在有限,因而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如果南甸。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祁然眉头皱的越发深了。
季思清了清嗓子,笑道:“三个问题问完了,现在到我问了。”
“季大人请问。”
“我想想啊,”季思把玩着手中酒杯,思考了片刻问道:“子珩……觉得在下如何?”
祁然愣了愣,他本以在心中想好了无数个问题,也做出了无数个答案应对,哪能想到一开头是这么个问题,脑袋直接空了。
自己若是实话实说,指不定会被季不言这厮怀恨在心,若是昧着良心而言,也叫自己不耻,迟疑了许久,才犹豫着较为婉转道:“国之蛀虫,社稷之耻,民生之辱。”
季思:“……”
有预料到祁子珩不会说什么好话,但是这般……这般直言不讳,到依旧让季思心寒,以前他如何说都不会觉得怎样,可如今骂的是自个儿,感受完全就不同了。
表面有些许尴尬,怎奈何对面说话这人并无觉得不妥,季思有些哭笑不得,斟满酒杯放在一旁,吐出口浊气又道:“第二个问题。”
“季大人请问。”
“子珩可有心悦之人?”
“……”
这次轮到祁然无言以对了,他不知为何季思所问的问题,没有一个在自己预料之中,而且一个大老爷们儿问另一个大老爷们儿可有心悦之人,怎么看怎么怪异,若不是他知晓原先季不言对自己深恶痛绝,甚至处处和自己作对,他到是要觉得这人怕是于他有龙阳之癖,分桃之好了。
抛开这个可能性,那他这问题含义有二,要嘛是纯属为了恶心自个儿,要嘛就是,背后有诈!
思及至此,他只能模棱两可的说:“曾有。”
他这回答后,季思心里又不舒服了,两人以前在宫中学习时,未曾听过祁相加小公子与哪位大人家的千金走的近些,自己出了宫后,依旧没听到风流轶事,不对,走的近些的女子倒是有一个,裴将军家的千金。
祁裴两家世代知交,他和裴瑶是打小定的娃娃亲,不过等祁少爷知事后,在两家聚会上听到双方大人提及此事时,冷哼一声道:“定娃娃亲可以,不过要娶裴瑶的话我宁愿娶裴战,好歹我俩还睡过。”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当时吓得裴战后面许久遇见祁然都绕的远远的,逢邀约必推辞,甚是担心自个儿兄弟觊觎自己□□。
这事还是三人喝酒时,裴战说出来的,因此,季思实在不知祁子珩这个“曾有”是何时的事,思来想去许是这六年间发生的是,心中更是烦躁的慌,险些控制不住撑着桌子握住这人双肩来回摇摆,声嘶力竭的吼,“是谁,是谁,究竟是谁,是谁他娘的敢动老子男人!”
他这般想着,嘴上也就直接问了出来,“何人?”
对面的祁然未说话,只是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只听见这人叹了口气,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看着这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季思更是心中怄的慌。
两人安静了片刻,祁然收了心神又问了句:“季大人可还有事?”
“啊?”
“若无事下官便先回大理寺衙门了。”
“不急不急,这……”季思有些急了,又找不到个由头,左右望了望,只能指着一桌佳肴说:“这一桌子好菜不吃,多可惜啊!”
祁然客气的拒绝道:“衙门里一堆事还没处理,还望季大人谅解,而且下官其实不太能吃辣,下次待大人有空再好好道谢。”
说完推开门便走了出去。
季思愣了愣。
不太能吃辣?
他心中十分困惑,也不知记忆中哪个环节出错了,只能摸了摸鼻子,盯着对面那个白玉瓷杯很是尴尬道:“这人变化如此之大,竟连口味都同以前不同了。”
说着倒也不委屈自个儿,想着不应浪费,一个人愣是死撑了一顿,出酒楼时脚步虚浮都是扶着墙走。
殊不知待两人走后,楼里小二过来收拾桌上残羹冷炙,却发现重金购买的配套白玉瓷杯少了一个,思来想去也不知是何时丢的,只能当白日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