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踹了季不言一脚后,祁然总觉得旁人看他的眼神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甚至有时候同别人闲聊时都会听到户部季思这个名字,虽说以往也会提到,但是这个带点好奇和八卦的语气倒是头一次。
他手上忙着周铭那案子,也没多少心思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从刑部拿来得一堆供词和案本看的他头都大了,已经三日都宿在大理寺未曾回家,索性之前就有准备,提早备好了换洗衣服,倒不至于有了腌臜之态,丢了祁府脸面。
不过大理寺也没个床榻什么的,总不是个让人休息的好地方,最后还是魏大人看不过去给他告了半天假,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回了祁府。
后面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从他兄长那里听到的。
祁然有个习惯,遇到想不通的事就会练剑,当时告了半天假也不知做些什么,便打算在院里练剑,好好理清楚脑子里的思绪,祁煦回府路过也未回房,反倒驻留在原地,寻了一旁的椅子坐下,等那边收势长剑入鞘后,毫不吝啬的笑着鼓了鼓掌,“几日不见,阿珩的剑术又增进了不少。”
听见声音,祁然将手中长剑递给一旁候着的小厮,接过托盘中事先放好的帕子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朝着自家兄长走去坐在了他面前,语气淡淡的开口,“兄长此行可还顺利。”
“尚可。”祁煦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过去笑着说,“我给念儿带了礼物,怎么不见他人?”
“同安平去裴府找裴乐瑾他们去了。”祁然接过茶杯喝了一小口道,余光却望向对面。
那件事后他兄长身体不太好,这些年用了许多药滋养着,脸色却依旧苍白无血色,才受了一会儿风,就开始咳嗽起来,丝毫看不出昔日风光无限祁子膽的半分风采。
“兄长身体不适就别受风,快些进屋休息。”祁然皱着眉一脸的担忧。
祁煦侧头连连咳嗽了几声,冲他摆了摆手,“无事,你我兄弟二人许久未聊天,平日里你公务繁忙,正巧今日在府上,同我聊聊可好。”
“去大少爷屋里拿件衣服来。”祁然没拒绝,只是冲身旁的下人吩咐了一句,随后接过桌上的茶壶将空杯倒满,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后者接过放在一旁,思考着该如何开口,他对自己这个弟弟十分了解,面冷心热,从小说话做事十分直接,想来想去不如直接开口,“阿珩可有喜欢的姑娘了?”
这问题把祁然问懵了,不知怎的就说起这事了。
也许是觉得自己过于直白,祁煦清了清嗓子又道:“听说你前些日子同户部的季大人争风吃醋,为了一女子大打出手,还故意带着季不言去西街饶了一圈,一是为了显摆炫耀,二是为了告诉那些对这姑娘有非分之想的认,让他们早日死了这条心,这姑娘以后便是你祁子珩的人,还有的说这女子已怀有咱们祁府血脉,不日你便要迎娶她过门,可有这么一回事?”
祁子珩:“……”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他这时候是真真懵了,甚是怀疑这是哪个话本故事中的剧情,他怎不知自己有说过那些胡话。
那边祁煦还在继续道:“你年纪不小,成亲这事可以早早安排上,若有打算当应同我们说,咱家不同别家非得要你娶个门当户对的,讲就两情相悦便好,只要家世清白,想必父亲也不会拒绝,可我听说那女子乃是烟花之地的,这也,这也,不太好吧,更何况还同季不言有不正当的关系,你可莫要糊涂了,这……”
“兄长,”话未说完祁然就出声打断,“你何时也开始听起这些市井上编纂的无聊消息了?”
祁煦点头笑了笑,“偶尔听听也是一番趣味,并且父亲也多次同我说到这事,你如今廿四了,既已立业,当是该考虑成家一事了。”
“你明知我心有所属,今生定不会再娶。”
“可那人已死,你莫不是得守着零星半点回忆过后半辈子吗?”祁煦急了,说话语气都加重了些许。
“有何不可?”祁然反问道。
“你……”
自己弟弟什么样的脾气祁煦是知道的,任由外面夸他多么风光霁月,有礼谦和,自家人心里都还是明白这人的固执和强硬,撞破南墙也终不回头的臭脾气叫人头疼,倒是随了父亲一般。
他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倒说起了别的,“那你同季不言又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怎么同他扯上关系了。”
祁然三言两语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听完后祁煦温声道:“季不言这人邪门的紧,活像个疯子,逮着谁咬谁,太子殿下这条狗养的倒是不错,像个红亮亮的活靶子,一边清除异己,一边树敌无数。”
“多行不义必自毙,更何况是季思这种作恶多端玩弄权力的奸臣,”祁然笑了笑,“若有朝一日他失了势,下场指不定多惨,我不会让他逍遥多久的。”
“你在朝为官,需万事多加小心,立身为本,莫要失了本心。”
“兄长放心,我与季思只能为敌,终成不了友。”
他当时说这话是的场景还记得清清楚楚,谁知道才不过几天,他就同人坐在同一张桌前,这事怎么看怎么怪异。
祁然心情颇为复杂,掀起眼帘看向对面这人,却发现这人也直直的盯着自己,眼神虽无异常却同样让自己觉得不悦,这人心思歹毒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让人唯恐他下一秒又有什么算计,让人防不胜防。
季思其实心中没想这么多,他如今是奸臣,祁然是清官,自古正邪不两立,故而他十分珍惜见到祁子珩的每一个机会。
“子珩这么晚了是去何处啊?”
子珩?
祁然皱了皱眉,对这人如此称呼自己心中不悦,他只知季不言为人势利阴险,竟不知这人如此的厚颜无耻,两人本就不熟,还互相看不上对方,他倒是喊的亲热,也不晓得是在恶心谁。
想了想祁然依旧那副进退有度半点挑不出毛病的态度回道:“下官刚从大理寺散值,正准备回府,凑巧遇见了季大人。”
季思没在意他话中的疏远和客套,丝毫不嫌弃的在缺口的茶碗里倒了两杯姜茶,递过去一杯后说:“大理寺这时候才散值,公务如此繁忙,竟是这么个苦差事,倒是苦了你了,天气过低,子珩快喝杯姜茶暖暖身子吧。”
说完他也没管祁然,自顾自的喝了一口,在夜风中冻了许久的身子,这口热茶下肚,浑身立马暖和起来,长长吐了口浊气,又继续道:“若我没记错,回丞相府走的不是这条道儿吧,子珩怎的来了这边。”
祁然端起茶碗,透过氤氲的热气望向对面这人,面容显得不太真切,等到他放下茶碗,季思才听到淡淡的语气,“私事,路过。”
闻言季思只是笑了笑,没有多加追问。
“那季大人又是为何深夜在此?”他不多言,祁然反而问道。
季思对着碗口吹了吹热气,勾唇笑道:“同子珩一般,私事,路过。”
两人互相笑了笑,一个温和,一个和善,远远望过来丝毫看不出剑拔弩张的感觉,只有身在中心才明白这其中的暗潮汹涌。
就在这时店主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走了过来,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紧张的氛围,“来了来了,两位大人慢慢吃,不够老汉我再煮。”
“多谢。”祁然接过后道了谢。
“谢谢老伯。”同他相比,季思则显得热情许多。
馄饨摊老板是个朴实的中年汉子,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那么多规矩,被他俩左一句谢谢右一句谢谢弄的涨红了脸,整个人手足无措起来,还是他媳妇提着个竹篮走了过来,在身后用手肘怼了怼自家男人,老板这才接过竹篮又走了回来。
他笑了笑,弯着腰小心翼翼的说:“祁大人,上次多亏了你,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我们自家养的母鸡下的蛋,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祁然连忙放下勺子,起身推辞,“不打紧不打紧,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替百姓排忧解难乃是为官本分,又不是为了图个赞赏,张伯你快把东西收回去。”
“若没大人替我儿寻了大夫,怕是今日他以无药可救了,祁大人对我们一家有着莫大的恩情啊,今生做牛做马都偿还不清。”
“大人快快收下吧。”那妇人也着急道。
“这……”祁然皱着眉有些为难。
季思坐在一旁嘴里嚼着东西,伸长了脑袋直愣愣的望着,他极少见到祁然这副为难的神情,顿时觉得颇有意思,不由多看了看。
这位置不错,待戏看的差不多,嘴里的馄饨也咽了下去,他才挥了挥手出声:“祁大人你就收下吧,怎么说也是这位老伯一番心意,莫要辜负了,总归你不是嫌这东西拿不出手吧。”
话说完,不知为何,他觉得祁然瞪了他几眼,吓得立马缩回脖子噤声,生怕这人同以前一般,冲过来就是一脚,那就真真丢脸丢大了。
季不言这番话倒真让这对夫妻觉得自己礼物寒碜,半点拿不出手,祁大人何等人物,会缺这么点鸡蛋,顿时有些尴尬,送也不是,收也不是。
无法,祁然只能叹了口气,从男子手中接过竹篮放在桌上,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既如此便谢过了。”
“祁大人快别这么说,是我们应该谢谢您,此份恩情今生定当不忘,”馄饨摊老板笑了笑,“馄饨还得趁热吃,就不打扰二位大人了。”
说完老板娘端上一碗卤的油亮油亮的牛肉,冲季思笑了笑,后者有些慌张,也急忙回了个笑容。
“这是自家卤来下酒的,二位大人若不嫌弃不如尝尝。”
两人再次道了谢,季思用筷子加了一块薄薄的牛肉塞在嘴里咀嚼,八角茴香特有的味道混合着肉香立马在口腔中扩散开来,他冲祁然挑了挑眉,“子珩果真是个深得百姓爱戴的好官,今日借了祁大人的光,我也跟着有了口福。”
祁然低着头喝汤,食不言寝不语是他从小就学会得规矩,季思认识他这么久以来自然清楚,也不着急慢慢喝着茶,等到这人吃完再聊也不迟,小一会儿,他将碗筷放置在一旁后,才缓缓开口:“季大人可知这馄饨摊是一对老夫妻开的。”
后者耸了耸肩,一副我又没瞎当然看得出来的样子。
他也不生气,继续道:“前年北燕召集周边十八部落,大举进攻我便西北边境洪门关,郭敬义领旨受封为平北大将军,率十万将士驻守洪门关,这两年中大大小小战役数不胜数,北燕不退我军未进,便如此僵持了一年,直到去年北燕幼主暴毙,原摄政王安德努继位,需要扫清朝中异己,这才退兵。”
季思没出声,他不知道祁然说这话的意义何在,但依旧愿意听着,能够更好的清楚各国目前形式,不用费尽心机去打听。
祁然停了停接着说:“这两年来,有的将士牺牲尸骨甚至无法运回来,只能客死他乡,有的较为幸运回是回来了,却落得个终生残疾,这对老夫妻有一儿子年纪比我还小上一些,十八的时候从了军,十九就折了双手回来,皇上本有下旨,让户部特批给从前线退回来的将士补贴俸银,可他们为何只能喝米糠,食野菜,以至于旧伤复发都无法得到救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流逝。”
听到这儿,季思突然明白祁然这番话是何含义,紧抿嘴唇,脸上的血色去了几分。
“季大人,”祁然沉声道:“下官见过不少从前线退下来的将士,他们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旧伤复发死在自家草屋里,直至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像这种将士没有几千也有百八十个,他们为了大晋奉献出了全部,乃至生命,可大晋却未给他们一砖一瓦,一粟一栗,连最起码的吃饱穿暖都许不了他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所有的苦楚只能自己强撑着,敢问季大人,户部下发的那三十万两银子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季思回答不了,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一点也不知道,也许被原本那个季大人拿去享乐了,也许他屋里那块春日群宴的屏风就是这般来的,也许买了田地置了房契,也许一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也许……
无论是哪个,总归没有一个也许是送到了那帮将士的手上,他一直明白原本那个季大人是个作恶多端的奸臣,却没如现在这般清楚直白的明白,他一向最不屑于这类奸人,可当这个奸臣变成了自己,那又该如何。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抱歉,是下官逾越了,还望大人莫要同我计较,”祁然笑道,只是笑意未达眼底,衬着昏暗的烛光,整个人显得有些冷酷,“季大人政务繁忙,颇得圣宠,又怎会关心这等小事,许是户部发了,那些将士自个儿没收到罢了。”
季思依旧垂着头未说话。
祁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收回视线看向一旁收拾东西准备打烊的夫妻俩,轻声而言:“我不知季大人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这才一改常态欲同我相交,可是早些年就已知,你我并非同类人,注定只能陌路,难以成友,还望季大人以后莫要在虚情假意的好,徒增没有必要的麻烦。”
“若……”季思嗓子有些哑,清了清嗓子待舒服了些又重新说:“若我说,以前种种并非我所愿,我想做个好官呢。”
闻言,祁然先是一愣,随后轻笑出声:“我少年时有人同我说过一句话,为官者:当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为往圣继学,为万世开太平,斗胆问一句,季大人所为与好一字有关吗?”
话音一落,他未等季思张口说话,随机起身摸了几个铜板轻放在桌上,语气淡淡的说:“时候不早了,丞相府与季府不在同一条道上,季大人同我自然也不顺路,如此下官先行一步了。”
说完直直转身走去。
季思看着桌上的几个铜板,心中对祁然的这番话颇有感触,思考片刻一口将碗中凉掉的粗茶饮尽,从兜里摸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顺手牵羊的把铜板捏在手中,追着祁然跑去。
后者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呼喊自己的声音,侧头一看,发现又是季思,不由得皱了皱眉,冷声道:“季大人,侍郎府在那边。”
他指了指同自己这里相反的方向。
季思摆了摆手,笑道:“我知,这不是吃的太撑,消消食吗。”
祁然看这些人笑脸,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和挫败感。
他觉着季思这户部侍郎许是靠厚颜无耻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