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几天,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方案讨论已经进入后期了,难点、细节,全部要在这个阶段解决掉,加上各家都想为自己争取有利条件,拍桌吵架属于常态,时刻保持律师、辩手的口才跟思路才是重点,很费神。
这让宋迴、谭景等第一次见识“大佬互撕”的人叹为观止。
反观秦越。
晚饭后跑来会议室里休息的宋迴往老板椅里一靠,说:“你也太淡定了吧,周老师都快指着沈老师鼻子打起来了,你竟然连头都不抬一下。”
秦越不语。
她一抬头就会看见沈见清,离她太近了。
……这几天不抬头也总能遇见她。
早上出发来〇七一,她在车边靠着看手机;
晚上下班,她在车边靠着抽烟;
每天午饭,不用开口,打饭师傅就会给她一小碟红烧肉;
每天的下午茶里,别人都是咖啡,她是糖水;
有时候晚上夜宵,别人鸡腿加蛋,她甜粥加奶;
诸如此类的关照多不胜数。
秦越越来越难以看透沈见清的意图,越来越急切地想找到一个突破口,让两人的关系恢复平衡。
她觉得烦躁了。
27年来头一次。
秦越在椅子里靠了一会儿,俯身趴在桌上。
这几天白天开会,晚上还要和周学礼讨论原理图的设计,每天最多睡五个小时,本身就已经很累了,昨晚还为了另外一个项目临时加班,熬了通宵,现在脑子昏昏沉沉的,坐不住。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傍晚。
方案终于敲定,〇七一的领导心情大好,让人在旁边的酒店定了两桌,请大家吃饭。
秦越因为太疲惫,看都没看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北方的酒桌,大都量大、酒烈。
这一口,对过去27年里只喝过一瓶啤酒的秦越来说,能消耗掉小一半的清醒。
后来〇七一的两位领导挨个过来敬酒,她逃不过,又灌了两口,清醒基本见底。
但因为性格使然,她喝醉了也不过是靠着椅子不说话,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行为,所以迟迟没有被人发现,包括沈见清。
沈见清接完六所的电话回来,拨了一下散在肩上的头发。
〇七一的领导梁龙看到她脖颈里戴着的东西,问:“沈老师,你脖子里这串沉香佛珠得有两万吧?”
梁龙对沉香有点研究,一眼就能看出来。
众人也都来了兴致,包括秦越。
她回头看了眼,反应迟钝地回忆起之前在饭局上的判断。
她当时断定不是金银,没想到会是佛珠,还是她还回去的那一串。
从长度来看,已经不是完整的108子,佛头也不见了,不知道经历过什么。
也许是沈见清嫌长拆了一段。
但仍然不适合她白如绸缎的纤细脖颈。
可她还是戴着。
原因应该是……
“她失眠。”
这是把手串成功还给沈见清之后,她同关向晨说的话。
她断定这点,才敢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用过的东西还回去,希望自己走了之后,它能帮沈见清睡个好觉。
她自以为周到。
现在回想,沈见清之所以到现在还陷在对她又爱又恨的情绪里难以自拔,未必不是她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留下了这串佛珠惹的祸。
天天戴着的东西,怎么忘?
秦越沉默着,好像又一次被自己骗人行为的反噬了,浑身疼,连皮带骨,没能发现沈见清抬手抚摸串珠的动作有多珍惜。
“差不多。”沈见清回梁龙。
梁龙为自己的眼力点赞,顺口说:“我很少见到女士戴佛珠,还是戴在脖子里,不过啊,和你这身打扮形成的反差感真挺特别的。沈老师有品位哦。”
沈见清说:“最开始不是买给我自己的。”
梁龙问:“那是给谁的?”
沈见清拿起酒杯,仰头往嘴边送的时候,余光从秦越身上扫过。
她低着头,仿佛对她的话不感一丝兴趣。
沈见清连日讨好,连日被打击的酸楚在胸腔里滋生、蔓延,她喉咙滚动几次,把原本只打算喝一口的酒喝到见底。
众人叫好。
秦越越发觉得浑身犯疼。
沈见清则被浓烈的酒精支配着,一开口,说的都是实话:“给只脾胃不好的猫买的。”
梁龙:“啊??”
心说现在的猫都这么金贵的吗??
表现到脸上,梁龙不动声色:“那现在怎么是你戴着?”
沈见清说:“她丢了。”
梁龙问:“没找吗?”
沈见清放下杯子,说:“找了。”
也找到了,但……还不敢叫她回来……
梁龙听不到沈见清的心声,还想追问,被仝河叫了一声,两人站到旁边私聊了一会儿,再回来刚好赶上喝酒,就把这事儿彻底晃过去了。
酒过三巡,大家多少都有点上头,一张嘴,边界感就淡了,梁龙忍不住感叹所里的研发部像和尚庙,连个女孩儿都没有,仝河再从旁边一提,话题自然而然就扯到了学生里唯一的女孩儿,还是八个人里最优秀的那一个——秦越身上。
梁龙问:“小秦家里是做什么的啊?这么优秀,父母一定没少花心思培养吧。”
沈见清闻言,倏地捏紧酒杯,想起两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秦越说过的话。
“夏天那会儿,我一再说不要您的同情,其实刚好相反,我这种从出生就在福利的孩子骨子里缺爱,性格缺陷很明显,所以当有一个人主动过来关心、在意我的时候,我潜意识会想独占她。在福利院,所有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都是被拆分过无数次的。”
沈见清不知道这些话只是秦越为了让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稍稍释怀,尽快从又一次被喜欢之人欺骗的阴影里走出来,以后能过得轻松一点,所以她一听见梁龙的话,第一反应是秦越敏感的心会不会被刺伤。
她想开口替秦越说点什么。
余光看到界限分明的座次,心里拧成一团。
在这种场合,即使她们是最亲密的情侣,也不能曝露太多。
老师和学生,同性恋。
不管哪一样拿出来都是被传统道德所禁止的。
况且,秦越最近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过她,应该很不想和她扯上关系。
沈见清心里湿漉漉的,端起酒杯往唇边送。
刚刚碰到,另一桌传来秦越平缓的声音:“我没有家,没有父母,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包厢里一片哗然。
沈见清一口气喝光了酒,想不顾一切把秦越从这里拉出去。
最终,她只是枯坐着,听着旁人对她的话惊讶、议论。
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周学礼愣了好一会儿,才站出来打圆场,本着他一贯的护短风格,“周斯小时候老嚷嚷着让我给她找个妹妹,我当时怎么就没认真考虑?你说我这个人啊,唉,一辈子的父女缘分愣是让我给弄成了两三年的师生缘分,太可惜了。”
周斯莫名其妙被拖下水,不禁想笑。
她应该还没老到记不住事呢吧,怎么一点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
真要有这个妹,她现在还好过了。
周斯没吭声,看着梁龙端起杯子和周学礼碰了一下。
没等两人说话,秦越再次开口了,“我不会跟您走。”
口齿清晰,脸不烫不红,完全看不出来喝高了。
周学礼“嗨”一声,较上劲了:“我不配给你当爹啊?”
秦越说:“配。”
周学礼:“那你为啥不跟我走?”
秦越慢慢腾腾拨了一下刘海,忽然多出点鼻音,“我在等一人,不能走。”
沈见清一愣,不可思议地转过头看向秦越。
她低着头,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但沈见清肯定,她喝酒了,否则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现在为了和她保持距离,看见她在车边靠着的时候都会绕路走,怎么可能主动提起等过她的事。
沈见清望着秦越,心里五味杂陈。
喝了酒才敢提她,离哄好还差得老远。
旁边,周学礼没有发觉秦越的异常,还在问:“等谁啊?这么重要?”
秦越静了很久,在众人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时候,温吞的说:“一个姐姐。”
周学礼说:“呦,什么姐姐?”
秦越摊开手,看着指尖:“带我摸过太阳之后就不见了的姐姐。她说春天一到就会去找我,带我晒太阳,可我等了很多个春天,她都没有去。”
周学礼没听懂。
包厢里的人,除了沈见清和周斯再没有谁能听懂。
听懂了的沈见清感觉有一把尖利的刀直直地插进了她的心脏,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原来从秦越嘴里听到这些话是这种感觉啊。
她还以为内疚到站不住已经到头了,原来还有更疼的。
沈见清几乎坐不住了。
后知后觉的周学礼忽然问宋迴:“秦越是不是喝酒了?”
宋迴说:“是啊。”
周学礼抬手就想把酒杯砸宋迴脑门上,让他清醒清醒。
“秦越不会喝酒!”周学礼咆哮。
宋迴狂缩脖子:“我不知道啊。”
周学礼想把他逐出师门。
在此之前,他先得安顿好想拉回去当闺女的乖徒弟。
周学礼走过来看了下情况,忧心地叫周斯。
周斯知道自己爹什么意思,张嘴就给他拒绝了,“我喝多了,送不了。”
周学礼瞪人。
并没有什么用,周斯往椅子里一靠,油盐不进。
周学礼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和秦越“不熟”的沈见清:“沈老师,要不麻烦你把秦越给送回去?改天我另请你一顿。”
沈见清没有任何犹豫就站了起来,动作快得一桌人惊讶不已。
她竭力保持着冷静穿上外套,走到秦越身边,叫了她一声:“秦越。”
秦越低着头不动。
一帮男士又不敢去扶。
僵持片刻,沈见清抿紧唇,准备亲自动手。
她往前走了一步,刚站定,秦越突然抬头看向她,一双眼从醉意迷离到闪闪发亮不过须臾。
沈见清被摄住,一下子忘了动作。
秦越趁机靠过来,额头靠在她腹部小心翼翼地蹭了蹭,轻声说:“姐姐,你来了,我有好好听你的话,我一直在春天等你。”
一瞬间,热泪涌上来,沈见清差点泪流满面。
在被人发现之前,周学礼开怀大笑,打乱了气氛:“哈哈哈,之前楼老师说沈老师你很受学生喜欢,我还以为是在哄人,现在信了,哈哈哈,要知道小秦平时可是连句软话都不会说的,现在竟然跟你撒娇了,哈哈哈,要不你应她一声?就当是满足小孩子的心愿了。”
沈见清哪儿敢开口。
她觉得自己都快在嘴里咬出血了,才能勉强维持住眼前的平静,开口,她的情绪会立即崩溃。
周学礼不知道其中弯绕,以为沈见清此刻严肃到紧绷的表情是因为不喜欢被人开玩笑,遂连忙把话题岔开,“秦越,起来了,跟沈老师回宾馆。”
秦越听出周学礼的声音,靠在沈见清腹部的头动了动,坐起来。
她眼里的光芒已经淡了下去,现在只剩下安分。
沈见清尽可能保持着师生之间合适的距离,把她带出包厢,领到停车场,让她上车坐着,自己去寒风凛冽的路边催代驾。
街上车水马龙,人潮拥挤。
前后不到十分,沈见清带着代驾回来,迎接她是一道刺耳的“刺啦”声。
她停在路边的车让人剐了。
一个骑三轮车的大爷跑下来,指着等不到人理自己,从车上跑下来的秦越就嚷嚷:“你会不会停车啊,路都让你占完了!”
沈见清目光骤沉,踩着极具气势的细高跟走过来,俯视着他:“你吼谁呢?”
大爷:“我……”
沈见清:“我车停在车位里,一寸没超,怎么就占路了?”
“你……”
“你少说也有六十了吧,我的车让你剐了,你却反过来吼个小孩子?要不要脸?”
沈见清一句跟一句,说得大爷懵逼不止,直接往车前头一站,淡定道:“你要这么跟叔说,叔就得躺这儿了。”
沈见清脸色难看,“大庭广众的碰瓷?”
大爷直接往地上一坐,捶胸顿足,“哎呦,讹人了!大家都来看啊,有钱人当街讹我这个孤寡老汉了!”
路人不知道什么情况,一层一层围上来,对着沈见清指指点点。
沈见清懒得纠缠,直接拿出手机准备报警。
目光一动瞥见秦越,沈见清掏手机的动作顿住,扭头去看。
秦越在自己脸上掐了两把,再揉一揉,脸瞬间红得很不正常,眼睛里也覆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气,看着可怜兮兮的。
这是要做什么?
沈见清不解地看着秦越走到大爷跟前,虚弱地咳嗽两声,对着他说:“叔,你要这么闹,那我也得躺这儿了。”
大爷,“……”
沈见清,“……”
一个要躺的中气十足,另一个……看着也就剩半条命的样子吧。
这一躺谁输谁赢,明摆着的事儿。
沈见清忍不住惊叹于秦越鲜明的思路,转念一想,心口泛起波澜。
走哪儿睡哪儿;
吃东西像小动物;
回答问题看风向;
听话;
……
这个小孩子本来就很好玩。
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却还是被满腹怨恨冲昏头脑,白白浪费了两年好时光。
沈见清胸间闷涩,情绪波荡,默不作声地看着秦越蹲在路沿上,胳膊往膝头一叠,下巴往上一磕,眼睛一眨,泪珠子就掉了下来,一颗接一颗,要把她清醒着不敢暴露的为难情绪统统哭出来才肯罢休。
她今天穿的白色短款羽绒服,脑后的头发在车上蹭乱了,现在蹲在路边一哭,十足就是受了冤屈的委屈小孩儿。
路人一看,立刻倒戈,开始指责大爷欺负小孩儿。
只有沈见清知道,欺负秦越的不是大爷,而是她。
欺负了23年,现在迟迟哄不好。
沈见清笨拙地站在旁边,做不出反应。
秦越的那些眼泪太珍贵,也太刀心了,她捧都不敢捧。
周围的指责声越来越大。
大爷没办法,掏光兜底也才凑出一百八十六块二毛块钱,放到了秦越脚边。
这些钱远不够沈见清补漆。
但秦越好像满意了,她低头在袖子了上蹭了蹭眼睛,把皱皱巴巴的纸币捡起来,抬起头,动作稚拙地在周围看了一圈,视线停到沈见清身上。
她吸了一下泛红的鼻子,朝沈见清抬起手,说:“他只有这么多钱。”
说完似乎是后知后觉吃亏了,眼睛一湿,又要哭。
代驾没忍住,偏头笑了一声,说:“这姑娘好可爱啊。”
沈见清看着,只感觉心口发麻。
如果她当年兑现了和4岁那个秦越的约定,她现在应该就是这么可爱又好玩的女孩子,也许还性格活泼。
或者,她没有在秦越真心觉得谈恋爱开心的时候选择戛然而止,那她现在肯定会有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笑起来阳光明媚。
这些永远也不可能成真的“如果”凌迟着沈见清的心脏,她强装镇定,说:“阿越,这是你凭本事讹的钱,你自己收着。”
已经在背后叫了无数次的称呼出口,沈见清先愣一下,然后才看到秦越的刘海被夜风吹动。
她本能闭了一下眼睛,鼻音重得吓人:“给你讹的。”
“……”
秦越执拗地举着。
雪花一片片飘落。
沈见清仿佛看到了时间倒退的轨迹,一眨眼的功夫,她面前这个秦越就和13岁遇到的那个小朋友重叠在了一起,她们一样娇弱,一样可爱。
沈见清忍不住走过去,耳边回放着小秦越对她的要求,“姐姐,麻烦你再揉一下我的脑袋。”
她抬起手,轻柔地放在秦越头上,说:“谢谢。”
谢谢27岁,喝醉的你,还惦记着我。
谢谢4岁,稚嫩的你,还记得我。
秦越说:“不用谢。”
一娇软,一平静,两道声音完全重合。
————
代驾上路不久,秦越就靠在后排睡着了,安静、乖巧,和沈见清记忆里睡在副驾的那个人如出一辙。
沈见清和代驾说了声“开慢点”,伸手捧住秦越发烫的脸摸了摸,让她靠到自己肩上。
她似乎清醒了一瞬,拧动着身体想离开。
车子一颠,她的头挨上沈见清脖颈,之后一动不动。
从车上下来,秦越的醉意变重了,但仍然能保持直立行走。
走的不是直线。
沈见清第三次侧身挡在墙边,防止她把自己撞上去时,终于到了房门口。
秦越的门卡很好卡,和手机一起在羽绒服口袋里塞着。
沈见清摸出来开门,对站在墙边面壁的人说:“秦越,过来。”
秦越就转身走过来。
沈见清说:“进去。”
秦越进门。
沈见清说:“坐到床边。”
秦越坐下。
沈见清找来秦越的拖鞋,蹲在她脚边给她换。
秦越两手撑在床边,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像透过她看向了某处虚空,呼吸都是寂静无声的。
沈见清一抬头,目光却被久违的近距离对视撞得剧烈震动。
她细细回忆着包厢里的那一幕,心跳一次比一次快,接近于疯狂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阿越,我来了,你还会要我吗?”
秦越望着面前的人,把断了一路的思绪捧起来看了看,结合近期的复杂心绪分辨了一会儿,连接到两年前离开的那一晚,说:“不要了。不想让你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