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咔嚓——”

沈见清手一用力捏碎了包装袋里的饼干,这一道微不可察的声音顺着耳道钻入胸腔,她的心脏又一次出现了那种一阵一阵紧缩的怪异感觉,搅得她烦躁不已。

她一双唇抿成直线,快步走到周意跟前问她,“刚那些话谁让你说的?”

沈见清沉眸的时候表情会变得很严肃,此刻声音再一冷,像极了质问。

这态度要放任佳文身上,多半得吓哭。

周意……

“她干什么了,你凶她?”

慕青临毫无征兆地开口,语速轻缓但极具四两拨千斤的挑衅感。

沈见清一愣,如梦初醒,看着面前只露一双眼睛的周意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然后猝不及防地,她想起自己曾经也用过这个句式。

今,不对,是去年了。

去年教师节,秦越因为吃霸王草莓被摊主扣下,不知情的她就是这么责问摊主的。

“她干什么了,你扣她?”

教师节距离现在仅仅过去了五个月,现实却早已经物是人非。

沈见清捏紧饼干,胸腔里的不适在持续碰撞。

周意看着她,脸上没有一点惧色,她用冻红的鼻头把围脖蹭蹭高,声音闷在里面说:“没谁让我说,是我自己乐意。”

沈见清张了张口,问:“她都和你说了什么?”

周意:“我的脑子被冻上了,你让我想想。”

周意脑袋一转,嚣张地冲慕青临抬抬下巴,说:“脑门冷。”

“冷死算了。”慕青临嘴上不饶人,落实到行动,立刻就给她兜上了身后的帽子。

这样一来,她几乎和还手串那晚的秦越一模一样。

她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一个在沈见清面前稳稳地站着,一个,只有渐行渐远的背影。

沈见清看着这幅场景,脑子里有一瞬间完全空白,又好像被某张她竭力抵触的面孔全然占据,她分辨不清楚,只是僵直地站立着,等周意脑门不冷了,开口说:“她的话很少,就给我看了一张你和她亲嘴儿的照片,说你今晚会来我们学校门口,让我给你一袋饼干,你就会喜欢上我们学校。哦,她还说,你没有照片里那么凶,让我不要怕你。”

“开玩笑,我怕过谁。”周意被呲溜一声窜过来的风冻得打了个寒颤,精神突然萎靡,“走的时候,她说她犯了一个很大的错惹你生气了,你现在很讨厌她,让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是……”

周意毫无征兆地向后尥了个蹶子,对脸被踹绿的慕青临说:“站上风口去,冷。”

慕青临憋着一口气,认命换了个位置站着,给周意挡风。

周意人舒坦了,话都能说利索,“我旁边这个姓慕的穷鬼说我眼睛大,那我必须能看出来照片里你那个眼神的深层含义。”

沈见清的脑子已经被“秦越,你又骗我!”占据,闻言,她将视线聚焦到周意脸上,说话机械又生硬,“什么含义?”

周意说:“你的痛苦源于你们即将分开,不是你讨厌她。”

沈见清目光倏地一下放空,愣了两秒,听见自己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周意腰杆一直,人能拽上天,“你的视线一直在她脸上啊,你根本舍不得她,穷鬼租来的那种眼睛都能看出来。”

可身处其中的沈见清却什么都没看到。

她只是越看越痛苦,越看,心里的矛盾越清楚——该结束了,彻底结束。

于是巷子里再遇,她毫不犹豫地把秦越推到了她的世界之外,如同那只断裂的簪子,再无修复可能。

现在,一个旁观者给出了截然不同解读。

旁观者清。

沈见清听着,在停滞的思绪里抽丝剥茧,然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心脏一阵一阵紧缩的异样感是所为何事,她会放任一个骗子以她无比依赖的方式出现在她的恐惧又是出于什么……

她,可能真像陈薇说的,已经爱上了秦越。

越爱越恨,越爱越狠。

越爱越要为此付出成倍的代价。

她一边用尽全力推开秦越,一边在她转身之后停下脚步,荒谬地想等一个回头;一边痛快地骂她,一边心里难受;一边让她滚,一边又别着已经厌恶至极的簪子想着她,想到去遇见她的地方喝酒,想到彻夜难眠。

她就是疯了。

疯得无声无息,连自己都不曾察觉。

今天被一个半大的小孩儿一语道破。

沈见清忽然觉得累,满身疲惫压得她几乎站立不住,就更无力再去和脑子里的那句“秦越,你又骗我”对峙。

她难以支撑似的一点一点弯下了腰。

周意一惊,连忙蹭到慕青临身后,拿下巴顶她后肩,“你快去扶她啊!我可什么都没干!”

慕青临眉心微蹙,朝沈见清伸手。

动作做到一半,被沈见清抬手拒绝。

沈见清维持那个姿势几秒,然后直起身体,风平浪静地对周意说:“谢谢你的饼干和你的学校。”

它们在我少年时期阴暗晦涩的记忆里留下了一笔色彩。

我可能会借此机会真正地开始面对过去,可能依然闪躲逃避,谁知道。

至于那个真正执笔的人……

沈见清望着周意,她的脸在她视线里左右晃动几下,和秦越总是透着病态的眉眼重叠在一起。

她平静地看着那双眉眼,久久才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秦越,你做事的方式果然已经根深蒂固,分开了,你依然还在骗我。”

我却无力再和你对峙。

你说这叫什么?

人质情结?

沈见清嘲讽地笑出一声,转身走入茫茫夜色。

周意站在慕青临身后看了一会儿,抬头问她,“什么是人质情结?”

慕青临把周意拉出来,拢了拢她的帽子,说:“爱上让自己痛苦的人。”

————

离开附中,沈见清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往前走,心绪平静到接近空白。

柯良平那儿她已经不用打电话确认什么了,答案无非就那几个字“秦越骗她”。

她说累了,木了,倦了,也厌了。

街上车来车往,喇叭声不断,她想找一处时间缝隙钻进去,让它把自己带回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她应该还是会在“子午”遇到秦越,但不会在拐弯之后停下来等她,不会问她是不是想睡自己,不会带她回家,更不会在两个月之后,避开学生找上她,和她进行那样一场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

“秦越。”

“我叫沈见清。”

“你好。找我有事?”

“嗯,有句话问你。”

“什么话?”

“你,还想睡我吗?”

记忆突如其来的攻击让本就疲惫不堪的沈见清无力招架,她手忙脚乱地将车停到路边,伏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息。

原来是她先不知死活招惹的秦越。

之前和沈母在柯良平办公室争吵的时候,她想起来过一次。

后来沉浸在一系列喜悦和冲击形成的巨大落差里无法自拔,眼里除了怒火,再容不下其他。

如果她当时能理智一点,会不会就和秦越……

“叩叩。”

指关节叩击车窗玻璃的声音忽然在沈见清耳畔响起,她身体震动,艰难地坐起来,看到院长正弯腰站在外面,满眼担心地看着她。

沈见清错愕,她竟然不知不觉把车开到了福利院,这个让她头一次正式承认秦越很适合谈恋爱,承认她有足够的资本让自己追求,可自己却处处防着她会一不小心喜欢上自己的地方。

沈见清静着。

院长越发着急,加重力道又敲了几声。

沈见清回神,快速收拾好情绪,熄火下车,神色如常地说:“院长,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有回家?”

院长观察着沈见清的表情,确定没事了,叹一声,抬头看着星月满天的夜空说:“阿越今天走,她说天冷,不让我去机场送,我就只能在这儿看看。这儿天高,飞机飞过去看得清楚。”

沈见清还没完全平静的心跳蓦地沉到底,脑子里嗡然一片,她感觉自己的智商好像一瞬之间回到了咿呀学语的阶段,来回把院长的话在嘴里嚼了好几遍,还是不懂里面的意思。

“走?她要去哪儿?去干什么?”

沈见清听见自己不解地问。

院长说:“去南方,去上学。”

“什么时候决定的?”

“上学早有打算,去南方是临时决定的。”

院长收回视线看向沈见清说:“听向晨说,阿越是在和喜欢的人分手那天决定去南方的。小沈,你知道阿越喜欢的人是谁吗?”

沈见清没有意识,她说:“……不知道。”

院长心里越发难受:“枉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关心阿越,到头来既不知道她喜欢的人是谁,也不知道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沈见清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嗯”了声,过一会儿开口,仍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在等人?”

院长说:“嗯,4岁就开始等了,每天趴在我办公室的窗边看着,一看14年,我办公室换成大的了,她也从小朋友长成了大姑娘,漂漂亮亮的,学习又好,很多条件优渥的家庭专程过来想领养她,却每次都被她用同样一句话拒绝——‘对不起,我在等一个人,不能走’。”

沈见清点点头,语速迟缓:“那个人一定对她很重要。”

院长说:“是啊,阿越小时候身体很差,一到冬天门都出不了,她很羡慕其他小朋友能天天在外面跑,又不敢跟我说,怕给我添麻烦,我就没在意。”

“有一天,我忙完回到办公室,脚都还没迈利索,阿越就突然跑过来抱着我的腿说,‘院长,我摸到太阳了!太阳!天上那个!’”

院长回想起那个画面霎时老泪纵横:“小沈啊,你没孩子,可能想象不来一个老是趴桌上无精打采的小孩子突然笑起来是什么模样,太让人心疼了。”

沈见清的确想象不来,或者,更准确地说,她的思绪正被秦越在巷子里的那句“沈老师,你摸过太阳吗”和一段早就已经遗忘,此刻却突然萌出一点嫩芽的记忆疯狂撕扯着,什么都听不进去。

院长没有发现沈见清眼底纠缠压抑的情绪,兀自继续往下说:“我还以为阿越会从那天开始变成一个活泼明亮的孩子,谁知道后面越来越沉闷寡言,她几乎每次主动找我说话都是同样的一句,‘院长,那个姐姐为什么还不来?她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姐姐,你还会再来这里做义工吗?”

“会啊,春天一到就来了。”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陡然从沈见清脑子里闪过,她脸上血色尽褪,踉跄着跌撞在车身上,把秦越的脸和一个怯生生的小孩子对到一起。

她偷偷看一眼13岁的沈见清,小心又期待地说:“那我等你,在春天。”

13岁的沈见清乐不可支地把她小小的下巴从衣领里勾出来,摸着她柔软乖顺的头发,说:“好呀,到时候姐姐带你去晒太阳,晒哦,不止是站在窗边摸一摸。”

她顿时喜上眉梢,很快就又克制地咬咬嘴唇,把脑袋蹭过来说:“姐姐,麻烦你再揉一下我的脑袋。”

……

沈见清如坠冰窟,浑身发寒。

她没能等到来年春天就被喻卉抢了日记本,生活陷入无边黑暗,之后多年忙乱地躲藏逃避,一直到上大学,当老师,才终于得到一丝喘息机会。

可14岁之前的鲜明依然和当时的她格格不入,于是被她单方面尘封遗忘,好像从来就没有经历。

秦越记着。

揉脑袋、蹭衣领、摸太阳。

不声不响地等一个人。

她什么都记着。

所以明知道那个人不会喜欢自己,还是想和她睡一辈子;

所以不需要那个人尽其所能对她好,就说这段关系值得;

所以要治愈她,要不合常理地反过来谢谢她,要她不走心的喜欢,要在对她百依百顺的同时想尽办法骗她,还要在决裂之后用贬低自己的言语开解她,用富有色彩的行动润色她。

是这样吧?

沈见清紧捏着手,眼前的世界变成一大片空白。

“沈老师,我只是太喜欢了。”

“沈老师,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秦越好不容易说出来这些话,却被她如同垃圾一样看轻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想到离开了吗?

沈见清的拇指死死掐着关节,神经被飞机若隐若现的轰隆声刺激到,猝然抬头看着天空。

你不是很能能耐吗?!

为什么不和睡我的时候一样,强势地按着我把话说清楚,说明白?!

“……”

当时吵成那样,秦越开口不过是越描越黑,从她嘴里出来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被她毫不犹豫地判处死刑。

不说,无期徒刑的她至少还能留有一条性命。

沈见清脱力似地松开双手,那个瞬间,院长看到她的手指剧烈颤抖,脸上掺杂着悲戚、怨恨和后悔的表情扭曲难看。

院长快步走过来问:“小沈,你怎么了???”

沈见清扶着车身,眼睛正对着院长,却没有任何一眼能看清楚她的表情。

“关于我,”沈见清开口即止,指甲在车门上抠出难听的声响,“关于那个人,秦越还说过什么?”

院长忧心地看一会儿沈见清,见她的神色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了,才说:“不多,除了刚那些,也就提到过两次,第一次是在18岁。”

“18岁,阿越辛苦半年,就盼着能在除夕给我和院里的孩子买点东西的工资被老板卷跑,还让渣土车挂倒,弄了一身伤,差点自暴自弃的时候,突然跑回来跟我说,‘院长,我见到她了,她笑起来那秒,身上全都是光,我想做和她一样光明的人。年后我会找个工作,重新开始。’”

院长说:“来年开春,阿越又陆续换了几个工作,最后在电子厂里稳定下来。她干到现在有六年了吧,再没提过那个人,我还以为她忘了,一直到今天走之前过来找我说话,第二次提到,我才知道她不是忘了,是找到那个人了,心安了,所以不用总向别人确定她还会不会来。”

————

三个小时前,秦越站在院长办公室的陈列柜前,看着里面的奖状和证书出神。

院长不舍地问:“怎么突然就要走了?之前不是说有喜欢的人了,现在突然一走,还怎么和他谈恋爱?”

秦越默了片刻,说:“已经谈过了,不合适,分了。”

院长一时无言。

等热水壶的开关跳起来,院长给秦越倒了杯热水端过来,语气尽可能轻松地说:“在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秦越说:“想人和人的缘分到底是什么。”

院长说:“来来往往,聚散离合,运气好了能留下一两个,运气不好,就全都是过眼云烟。”

秦越静在那里,很久,转过来看着院长说:“那我应该算是运气好的,您、向晨,你们都会一直陪着我。”

院长笑道:“知道就好,以后常回来。”

“嗯。”秦越点头,说:“您还记不记得我让您帮忙保存过一张画?”

院长说:“当然记得,4岁那个冬天,你病都没好就缠着美术老师教你画太阳画人,画了上百张才挑出了一张满意的让我帮你保管好,说是要等春天来了,送给那个姐姐。”

院长没有任何思考地打开柜子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相框,说:“喏,是不是这个?”

“是。”秦越抬手接住,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玻璃,“院长,我找到她了。”

院长惊喜:“真的?说上话了吗?”

秦越:“说上了。”

“怎么样?她还记不记得你?”

“……不想让她记得了。”

————

沈见清嘴唇发颤,喉咙胀痛欲裂。

“子午”外,她以为是胡言乱语的话,竟然全部都是真的。

秦越说出“对不起”那秒就下定决心了不想让她记得了吧,可她还是花了一个月多的时间,为她安排好了后续的一切,再以一个骗子的身份,经她之口,经别人之手,试图让她没有障碍地接受她安排的这些东西,走出少年时期的阴影,然后,就能时常走在阳光里。

这么做值吗?

秦越……

你的真心到底有多真?

沈见清喉咙里挤出一声碎裂的呻YIN,问院长,“那张画还在吗?”

院长摇了摇头:“阿越让我扔掉了。”

“扔哪了?”

“教学楼旁边的垃圾站……”

院长话没说完,沈见清已经从她身边跑过去,直奔散发着阵阵怪味的垃圾站。

院长诧异:“小沈,你这是干什么呀?!那里面有阿越不小心摔碎的杯子,小心划到手!”

沈见清指尖一痛,血冒出来,她全不在意,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反扣在垃圾上的相框,又触电似的离开,手指发抖。

半分钟后,沈见清低头看着画里稚嫩的笔触,说:“她去南方的哪个城市了?”

院长说:“不知道。”

“嗯,我有她电话,晚点我打……”

“阿越在这里的电话注销了。”

“……微信呢?”

“应该也要换了,你可以看看她朋友圈。”

沈见清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忙乱地往下翻了几屏,看到秦越一个小时前发的状态。

【此号已申请注销,请诸位及时删除。

江坪和这里的人,我们有缘再见。

——秦越】

沈见清脑子一空,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和秦越这次真的断了,断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

沈见清来年又评上了“最受学生喜爱老师”的称号,她去领奖了,但学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便在她面前开玩笑,她忽然变得很严肃。

她在课堂休息的间隙,喜欢看着最后一排的角落出神;

她的车钥匙上挂着一串草莓,包上挂着一只猫;

她喜欢玫瑰,但是从来不买。

……

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而另一个人,正在慢慢变得开朗、健康。

“吱!”

自行车车闸捏得太猛,发出一串刺耳的声音,秦越单脚撑地,看着面前斯文俊朗的男生,说:“你挡我路了。”

男生连忙后退一步,说:“秦越,我是隔壁教研室的宋迴,和你研究同一个方向,上个月去〇七一做实验,我们搭档过。”

秦越:“嗯,我记得你。找我有事?”

宋迴递过来一束花,抓抓头发,突然有点别扭,“就,我还挺喜欢你的,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请你做我女朋友?”

秦越说:“没有。”

宋迴:“啊?”

秦越忽略宋迴脸上懵逼的表情,抬手把因为骑车,被风吹乱的短发往耳后夹了一部分,隐约露出耳垂上闪着碎光的耳钉,说:“我是同性恋。”

宋迴:“啊???”

“真的。”

“咳,你不用这样,我不会死缠烂打的。”

“我说的是真的。”

“嗯嗯。”

宋迴显然不信。

但秦越说的的确是实话。

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一辆车忽然停在路边,穿着精干的女人从车上下来,侧身坐到秦越后座,朝宋迴抬了个下巴,说:“你手里那花不会是送给我女朋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