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升起时分,江怀越赶回了宿昕的私邸。
宿昕在前院候着,见他匆匆赶来,忙问及宫中情形。江怀越不便多说内幕,只是道:“万岁叫我接小穗母子回宫。”
“现在?”宿昕愣了愣,想想又道,“也是,皇家子嗣不可能长久居留在外,昨夜那些大臣们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意思,鲁正宽还说在上朝时候会问万岁。只不过……”他顿了顿,犹豫着说,“我怎么听下人们说,那个小穗看着孩子默默流泪,丝毫没有喜悦的样子。”
江怀越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道:“相思呢?”
“她?一直留在小穗屋里,陪着呢。”宿昕叹了口气,“她也忙碌了一夜,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去休息。”
“那我先去那边看看。”江怀越起身拱手,暂时离开了前厅。
*
踏着清寒砖石小径,他径直来到了宅邸最深处的那个院子。推开院门,里面寂静无声,唯有淡淡晨曦覆着苍绿枝叶,洒下一地斑驳。
江怀越略有迟疑地站在门口,正想着要不要入内询问,却听吱呀一声,正屋门扉轻轻开启,有人侧身而出。
腰肢纤细,身形袅娜,晨光笼着她侧颜如玉,然而此时显得神态疲惫,眉间亦含着些许惆怅。
只是一夜未见,当她的身影映入江怀越的眼帘,他的心便好似被轻轻撞击着,泛起了微波。
“相思。”他站在门口,轻声唤她。
相思震了震,当看到江怀越站在院落门口时,飞快地奔下台阶,几乎是撞进了他的怀里。
“大人……”她才一开口,眼眸已经湿润。
江怀越心里一惊,握着她的手腕,道:“怎么了?”
她红着眼眶,强忍着泪水,哑声道:“……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你回来了,一颗心才总算放下……你走了一夜,我等了一夜,也担心了一夜……”
江怀越愣了愣,放低了语声道:“没事了,以后不要瞎想。你是忙碌了一夜,还没休息?”
“小穗睡不好,我跟府里的管家夫人一直留在屋里照顾她和孩子。”相思还是拽着他的衣袖不放手,“大人,宫里的事情真的都解决了吗?那你是不是可以留下来?”
江怀越望着她的双目,心里涌起几分歉疚:“相思,我现在回来,是有事情要办,不能留下陪你。”
她怔了一会儿,眼里刚刚涌起的亮色又逐渐淡去,但很快重新对着他笑了笑。“你又有要紧事需要处理吗?”
江怀越点点头,望了望紧闭的窗子,轻声道:“小穗醒了吗?”
“没有,她昨晚太累了,我出来的时候她还没醒。”相思才想问他进宫后的经过,江怀越却又朝四周望了望,“杨明顺呢?”
“他啊,昨天也累坏了,我听说是他奋不顾身救出了小穗,是吗?”相思小声道,“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在屋子里忙碌,等到夜深人静时候,我走出屋子想去吃点东西,才发现小杨掌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坐在石阶上。他不出声,也不进来,就背对着屋子,一个人坐在那里。”
江怀越心绪沉了沉,相思又道:“我知道他心里定是不好受的,就想过去跟他说说话,可是他看到我出来,只问了问小穗的情况,就走了。”
“那他现在去哪里了?”
“应该在隔壁院子,要不要我陪你过去看看?”
江怀越略一思索,道:“不用了,我……有些事需要跟他单独说。你也很累了,先回屋休息一会儿,我等下再来找你。”
“……好。”相思点了点头,忽又扬起眉梢,“大人,你不会等会儿又急匆匆自己走了?”
江怀越眼里浮起一丝无奈:“怎么会?我不会再抛下你了。”
她疲惫的脸上这才显出安稳神情,低声说:“那我在自己房间等你。”
*
暂别之后,江怀越随即出了这个院子。沿着青石小径没走多远,前方便是另一个小小院落。看那样子,平素是闲置的客房,院子里安安静静,要不是相思告诉他杨明顺可能会在这里,江怀越根本不会留意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
他走到屋门口,试探着敲了敲门扉,里面却并无一点声音。
江怀越正打算出去另寻,转身才走了几步,却又听得后方传来门扉开启声。
“督公。”
江怀越回过身,见杨明顺站在门内,脸色微白,双眼都有些浮肿了。
“你……”江怀越还未说出来意,杨明顺已经振作起精神,问道:“宫里怎么样了?”
“金贤妃提前生了一名女婴,但是没活下来。还有她的表哥,已经自尽了……”江怀越走进屋子,只简单讲了一些情况,最为机密的部分依旧没说出来。杨明顺从他的神情与话语里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他深知,督公决定不说出来的事情,是别人想方设法也问不出结果的。
他默默地点点头,过了片刻,才谨慎地问:“那,万岁已经知道小穗在这里了?”
江怀越看着他,缓缓道:“知道。而且,他也知道了,孩子的事情。”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杨明顺听到这里,心口还是像被人狠狠撞击了一般。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思绪纷杂如麻,紧紧缠绕不休,让他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江怀越坐在窗边,微微侧过脸,望向透着光亮的窗纸,“明顺,万岁下令,要我将小穗母子带回宫。等到早朝散后,迎接她们的车队,就会到来。”
钝痛的感觉从心口穿过,杨明顺呆立不动,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怎么,就要走了?”
“昨夜好几位大臣都在此作为见证,今日早朝时,必定有人问及。万岁也不可能隐瞒此事,既然小穗生下的是皇子,那自然应该要回到宫里。”江怀越顿了顿,“你放心,余公公都准备好了,侍奉她的人很可靠。”
“……好。”杨明顺哑着声音应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地上。
屋内一阵沉默,江怀越蹙着眉,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明顺,有件事,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什么?”杨明顺呆滞着抬起头,“您是说小穗的事吗?”
“我是说你。”江怀越低声道,“你与小穗的交往,宫中许多人都知道,万岁迟早也会听说那段过去。如今小穗生下皇子,回宫后定然会被晋升为妃嫔,而你……如果还回到宫中,又将如何自处?”
杨明顺的嘴唇有些发颤。
“督公,您的意思,我不能再回去?”
江怀越眼神一冷。“我是担心,事关皇家颜面,万岁他,容不得你存在。”
杨明顺始终都处于浑浑噩噩之中,而今听到这,竟然有点想笑。什么时候,他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也会被万岁视为眼中钉了呢?
“督公,可我这样的身份,不回宫的话,又能去哪里呢?”他用力呼吸着寒凉的空气,勉强笑了笑,“回老家跟我那几个哥哥种地还是看风水?我知道,进了宫,就再也没有家,回不去了。那我还能上哪儿去?隐姓埋名四海为家?可我是宫里的人,怎么可能来去自由?或者您是想用计谋再像当初送走相思那样,将我也送出京城?”
江怀越垂下眼帘:“只要你愿意,我会安排。”
“督公,那样做太危险了。”杨明顺的眼里泛起泪光,脸上却还带着牵强的微笑,“我知道您心疼我,我跟着您那么多年,为您鞍前马后奔走效劳,这是我杨明顺的福分。哪怕被您骂过踢过,我也乐意。因为我明白,您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打心底里瞧不起我,您是把我当成自己人……今日有您这句话,我觉得这辈子我也值了。可是我更知道您这些年过得有多么不容易,您在朝堂在后宫权势越大,树敌越多。之前九死一生征战疆场,却落得被贬去南京。去陕西,又去辽东,再到途中险些被杀,您披星戴月才赶回京城,步步算计着在风口浪尖抢占了上位。您是在赌在拼,用自己的命才换回了今日的一切!金贤妃虽然失了势,可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您,万岁先前也已经对您有了芥蒂,我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刻,让您再冒险犯事呢?”
江怀越喉头发堵,紧紧攥着手,声音也喑哑了:“那你,还是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跟着小穗回宫?”
“回啊,我不回去还能去哪里?”他故作轻松地道,“我愿意陪着她,哪怕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肩并肩了,可我也愿意在后面跟着,看她背影踏上玉阶,我愿意看她享受富贵荣华……那是她的命。从我算卦,算出她命格显耀,超乎常人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跟她,不可能再有希望了。”
“哪怕你重新回宫后,会更遭冷遇?”
杨明顺释怀地笑了一下:“我不是您,没有大起大落过。我本来就是御马监不起眼的小内侍,就算再回最底层做起,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在宫里,能看到她每天平平安安的,就已经,很安心了。”
江怀越沉默良久,最终道:“好,这是你自己的抉择,我听你的。不管怎样,我还是会尽力保你安全。”
杨明顺眼里湿润,撩起衣袍跪在他面前,道:“多谢督公。小的还想去见一见她,迎接的车队马上就要来了,我……有些话想跟她说。”
江怀越忍着悲伤,点了点头。
*
他带着杨明顺回到那个小院,站在树下,看着杨明顺慢慢走上台阶,敲了敲门。
屋子里原本寂静无声,过了会儿,传来了小穗的询问声音。
杨明顺整了整衣衫,温和地道:“是我,小穗。”
“明顺?”她显然悲喜交加,隔着窗子急切道,“你来了?”
“嗯,我……想来看看你。”他说罢,轻轻推开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房门被掩上了,江怀越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离开了这里。
*
怀着难以言说的心绪,他来到了相思住的院落。
屋门半开着,他推门而入,不见她的人影,转到内室,才发现相思和衣躺在床上,竟然是睡着了。
江怀越放轻脚步,来到床边,慢慢坐了下来。
床头柜子上还搁着未完成的绣品,应该是莲池双鱼嬉戏图景,只是才绣了一半,穿着金红绣线的银针还斜插着。他小心翼翼地拉过被子,盖在了她身上。有所临近间,忍不住将她看了又看。
还是那么美。
只是眉间微微蹙起,似乎是在睡梦中还含着难以消散的忧愁。
他想到了方才她见到自己回来时候的那种眼神,欣喜着宽慰着,是彻彻底底的深爱,也是完完全全的在乎。只有这样,才会如此不顾一切地惦念着他,只要看到他归来,比什么都高兴。
眼下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江怀越本可以起身离开,可一旦坐在了她身边,却无论怎样也割舍不下。他屏着呼吸,微微弯下腰,极轻极谨慎地,将她抱了一抱。
不敢真正触及,怕惊醒了她,可是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还未起身,身下的人一动,却睁开眼来。
“大人?”相思朦胧间惊了惊,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江怀越一怔,低声道:“你要是困了就好好地睡,这大冬天的穿着衣裳睡着了又不盖被子,不是容易冻病?”
“我想等你的,结果太困了,一躺下就睡着了。”她想要坐起来,江怀越却按住她道:“你太累了,就躺着。”
“小杨掌班找到了?”
他点点头,只是道:“他,去找小穗了。”
相思怔了怔,鼓起勇气道:“大人,您能想办法帮帮他们吗?小穗这样子,是不是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呢?那以后小杨掌班如果还在宫里,天天看到已经成为娘娘的小穗,不会难过得要命吗?”
江怀越望着她,道:“他不愿意。”
“什么不愿意?”相思没明白过来。
江怀越却已不忍再说,这一夜之间风云突变针锋相对,而今又亲历杨明顺那难以解脱的命运选择,让平素冷静镇定的他,都感到重压如山。
“相思……”江怀越怅惘着,轻轻伏身而下,将她环抱在怀,低声道,“我很累。”
她微微抬起下颌,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抚过那秀逸脸庞。
“那你能在我身边睡一会儿吗?”她心疼地问。
“也许,没有时间了。”江怀越遗憾地说着,强打着精神,在她眉心亲了一下。
她抬起双臂将他拥抱,按住后项轻轻压下,噙住了他的唇。
震颤的感觉自心间涌起,他太渴求这样的亲密了。或许在最初还不以为意,可是现在跋涉千山万水,风餐露宿赶回京城,入宫后生死相抗,整整一夜长似一年。
他实在是,太累,太想要回到她的身边。只有这里,才是他能忘却一切烦忧,重归宁静的家园。
……
缱绻着,温存着,他舍不得放开,想将她揉进心间。
然而寂静间,却传来宿昕的高声询问。“江怀越,你在不在里面?门外黑压压一片的,宫里派来迎接小穗母子的车队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