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因为半途耽搁了不少时间,他们回到南京时,天都已经黑了。宿昕在路上只吃了点蒸饼,一脸不悦地熬到进了城,马上叫车夫直奔他在城东的别苑。

进了别苑,他就吩咐下人赶紧准备饭菜,又催促江怀越进书房。江怀越看看他,道:“小公爷是急着要看东西?”

“那当然了!”他打量江怀越几眼,狐疑道,“难道你想避开我?”

“此事关系重大,又与相思父亲有直接联系……”

“相思,你说说看,要不是我出人出力,你们能顺利拿到这东西?!就连现在,也是在我的别院呢!”宿昕气哼哼地双臂抱胸,“你可千万别像有的人那样过河拆桥!”

相思忖度了一下,向江怀越道:“小公爷说的也在理,我们就先看了再说。”

江怀越闷哼一声,先进了屋子。别苑里的仆人本就不多,又都被宿昕赶去厨房帮忙,院子里安安静静,相思却依旧关上了门窗,看着江怀越手中的包裹,低声道:“大人,可以打开了吗?”

江怀越点点头,将那古拙的青铜盒放在了桌上,相思则怀着紧张的心情,取出了那支得来不易的盘凤玉兰钗。

拧下花枝状的钥匙,对准盒上锁眼后,竟真的顺利插了进去。

她的手都微微颤抖了,镇定了一下之后,才拧开了那把古旧沉重的铜锁。

寂静之中,青铜盒被缓缓开启。

三人的目光都盯在其间。

盒子里有一小袋,玄黑绸缎制成,束以赤红流苏,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相思迟疑了一下,将袋子取出,江怀越顺手接了过去,解开了赤红的流苏束口。

“装了什么?”宿昕忍不住问。

江怀越撑开袋口,往里面仔细看了看,微微蹙起双眉。“有没有纸?”

“有!”宿昕马上翻出宣纸,铺展在了桌上。江怀越掂了掂袋子,将里面的东西慢慢倾倒出来。

“这是……”相思和宿昕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纸上,满脸诧异。

江怀越亦有些疑惑,用那支盘凤钗轻轻拨动了一下纸上那堆发黑发干的东西:“一堆药材。”

宿昕大为不解:“怎么回事啊,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盒子里,装了一袋子陈年药材?”

“等会儿。”江怀越又仔细检查那青铜盒,果然没过多久,又发现了底部的夹层。他用力推开夹层,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叠已经发黄的纸张。

相思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却不敢出声。

江怀越看了看两人,将那几张纸拿了起来,看到上面的内容,不禁一愣。

宿昕按捺不住,凑上前看了看,不禁惊讶道:“药方?这是哪里的东西?”

江怀越的目光已经移到了第一张药方的最后,脸色渐渐凝重。

“大人,这盒子里为什么藏着药方?你看得懂是治什么病的吗?”相思也不禁发问。

江怀越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迅速地翻看起后面的几张纸,皆是用相同的字迹记录的药方。

他盯着药方最后的那几行字,慢慢道:“这些,应该都是先帝在临终前一月内,使用过的药方。”

“什么?”相思一怔,取过他手中那些纸张。

与寻常郎中给人开的药方不同,出自于太医院的方子上,除药材分量安排之外,还有详细的注解,阐释该方药性与治疗之法。

在此之后,清清楚楚写着日期:永光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四,至永光二十七年正月十二,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最底下则是两个人名。

倪振安、曹经义。

相思的手不由一颤,抬头望着江怀越:“曹经义……不就是你当初的义父?!那个曾经带着番子来抄没我家的东厂提督?!”

“是。”他的声音有点发沉。

“那倪振安又是什么人?”她追问道。

“应该是,先帝在位时候,太医院的院使。我听说过此人,医术高超,用药与众不同,常有奇效。”

宿昕也道:“对,是有过这样一位院使。我也听老爹说起过。看来这些药方应该都是宫中的东西,太医院为君王或者其他嫔妃看病,都要记录下诊脉开方的太医,和陪同在旁取药、尝药的太监姓名,以及具体的日期时间。为的就是方便事后核查,以免出现问题互相推诿。”

“那这些药方有什么问题吗?”相思着急道,“为什么宫中的东西会流落出来,还有这堆药材……”

江怀越又看了一遍药方,道:“此事也容易解决,抄录下药方,请南京城的名医过目,自然就能明白。”

“还有这些陈年的药材,也要请人看看。”宿昕很快接上话。

江怀越颔首:“但务必不能泄露来历。”

“这还用说嘛?”宿昕不以为意地说着,却听江怀越又道:“小公爷,你现在也看到了,这盒子里的东西事关先帝临终前的诊断与用药。无论能否查出药方和药材的问题,此事都至为机密,您若是真的一定要探究其中奥义,还得先考虑清楚了。”

宿昕皱着眉,不悦道:“还需要提醒什么?我既然参与其中了,就不会半途退出。盒子里的东西我看了,不管里面到底有什么门道,我也必须得知道真相,要不然从今往后,只怕我是要寝食难安坐立不宁了!”

江怀越见无法劝阻,也只好由他去。没过多久,仆人前来敲门说是晚饭已经备好,宿昕马上神采奕奕,招呼了相思一声就往外走。

这一顿晚餐令宿昕格外享受,只是除了他之外,相思和江怀越都有着心事,简单吃了一些之后,便坐着四目相对。

“这个菜还不错……”宿昕一边点评着,一边抬头,一看到眼前景象,不由愣了愣,继而叫起来:“我说你们能不能别这样含情脉脉,吃顿饭都要暗送秋波?!”

“……您说哪里去了,我们没有那样!”相思不无尴尬地撑着下颔,“只是在想刚才的事而已。”

“有什么多想的,等请人看过再说,事先考虑来考虑去的,不是庸人自扰?”他说到一半,忽又笑呵呵改口,“当然了,你不是庸人,你是心思缜密,考虑周全……”

相思止不住用眼角余光瞥着江怀越,果然他冷若冰霜,开口道:“小公爷,你今夜没喝酒,怎么又话多起来?”

“这还叫话多?我不像你,天天端着架子装模作样,我这是赤子之心自然流露!”宿昕不解气地嘲讽,“江大人每天想这想那的,也不嫌累得慌?”

江怀越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累,尤其是为这事,想再多也是理所应当的。”

“……你这样的人说着这样的话,真显得虚情假意!”宿昕不服气地瞪他一眼。

他却泰然处之,倒了一杯酒,道:“那不然呢?难道还得小公爷为相思办事?对了,您的婚期定下没有?年纪不小了,还拖下去也不成体统吧。”

相思早就听江怀越说过宿昕已有婚约,如今又见他提及,不由得抿唇一笑。

宿昕原本骄傲的神情顿时板滞,隔了一会儿才咬牙道:“你,真是一条毒蛇!”

江怀越也不反驳,只是笑着,喝下了那杯酒。

*

置气归置气,宿昕第二天一早就动用关系,找到了南京城最有名的大夫,请他审视那些重新抄录的方子。

那大夫仔细研究了很久,问道:“这是什么人开的方子?”

“这个,您不用管,我只是替一位朋友问的,她家里有人生病,花重金请了大夫开方,但是又有点疑神疑鬼,觉得是不是用药有些不妥……”

大夫点点头,道:“在下明白了,这些方子用药剂量与寻常是不太一样,但以在下四十多年的行医经验来看,并无不妥。”

宿昕一怔:“您的意思是,方子没有问题?”

老大夫明确地道:“非但没有问题,而且开方之人熟读各种医书,不因循守旧,看得出亦是一位妙手回春的名医。”

宿昕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想到还有那包陈年药材要核查,便向人告辞之后,急匆匆回到了别苑。

江怀越也正来到此处,听他说了大夫的回答,沉默不语。相思皱了皱眉:“既然药方没有问题,那就得看那些留下的药材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我早就说过,带着药材一起去找那位老先生,现在还得再跑一趟!”宿昕不满地道,只因江怀越先前提出,一定要先查药方,再找其他人看药材。

“如果药材与药方不同,你又如何向人解释?”江怀越反问道。

宿昕一时语塞,只好自认倒霉,带着那包药材,又去了城中另一家有名的药材铺。

相思看着宿昕离去,心里不免又浮上一层忧虑。她坐在窗边,望着院中繁茂的草木出神。江怀越走到她身旁,因问道:“在想什么?”

“大人,你说那个盒子里的东西,是我爹放进去的吗?”

江怀越想了想,道:“应该是吧,不然为什么那支开启盒子的盘凤钗,会从令堂那里留给了你姐姐?”

“可是他怎么得到的宫中太医的方子呢?你和小公爷都说了,这方子是太医院的院使大人,给先帝诊脉之后亲手写下的方子,还有曹经义的署名……我爹爹在出事之前,为什么又要叫云祥带着这盒子上京城,去找房大人?”

“房大人与你父亲关系匪浅,他们是同榜进士,又曾在一处为官。只是后来你父亲自称患病,不适应北方气候,恳请万岁开恩,让他回到了南京。”江怀越道,“你父亲后来出事,房大人曾出言劝谏万岁,但没有作用,还落得降职外放的下场,数年之后死在了陕西。”

“那么开药方的倪院使呢?”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也早已过世了。”

相思感到心底发寒。

似乎一切与十四年前父亲被捕,家宅被抄有关的人,先后都已经离开了人世。

江怀越虽想劝慰开解,但看相思那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说再多虚假的安慰也是无用。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轻轻抱了抱相思的肩背。

她侧过脸,倚靠在他臂间。

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大人,其实……我到现在,并不是一定要为父亲沉冤昭雪。”

“嗯?”

相思反过身,抱着他的腰间,道:“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他,到底为什么会惹来杀身之祸。”

江怀越听她这样讲,心里不由有些发堵。

相思似乎觉得,就算父亲是被陷害冤枉而死的,也已经很难翻案。或者说,她更是为了他,不愿让他以身犯险,因而有意说了这样的话。

“我明白。”他握着她的手,指间相扣。

*

宿昕去后,时间似乎过得格外漫长。相思甚至担心江怀越出宫太频繁,会惹来旁人怀疑。

正在担忧之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她不由站起身,果见院门推开,一袭白衫的宿昕急匆匆回来了。

可他的神情,却异常凝重,与之前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小公爷,怎么样了?”相思不禁走到门口。

宿昕看看她,又看看旁边的江怀越,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提着那包药材,跨进了书房,把它重新放置在了桌上。

随后倒了一杯温热的茶,一言不发地迅速喝了下去。

相思被他这举动弄得更着急了,想要解开包裹,看看里面有没有大夫根据药材推导出的药方。

谁知手才碰到包裹,就听宿昕迅疾道:“别动!”

她愣了愣,转回身看着他。

江怀越上前一步,向宿昕道:“这些药材……是不是有问题?”

宿昕没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了他。

江怀越展开纸张一看,也是一张药方。

他知道这是药材铺的人依据宿昕带去的东西,列出的各类药材与大致分量。

他又将先前那些陈年药方摆在了边上,一一对照。

阴霾笼罩了心头。

所有的药材都在,但是各自分量却有着明显的差别。本该用二两的用了四两,本该用三两的用了一两……更令人震惊的是,在宿昕新带回的药方上,最后还多加了一味药。

相思也看到了那两个字,神色不由一变。

藜芦。

宿昕此时才沉声道:“看到了吗?盒子里的药材,非但与原先药方上的分量不同,而且还多出了一味药。”

相思攥着手,声音发紧。“藜芦……是不是不能擅用的?”

宿昕皱着眉,从那袋子药材里,捡出了切成细丝状,已经难辨原型的藜芦。“寻常药方里如果要用的话,只能研磨或者外用,不可水煎。”

江怀越缓缓道:“因为其毒性深重,与乌头近似,甚至过于乌头。更何况……”他指着那张新写的药方,“这里写得清清楚楚,盒中的藜芦,有一两之多。而就算是医者开方,也只能使用一至两分。”

相思只觉嘴唇发干:“你们的意思是,这装在盒子里的药材,非但无法疗治伤病,反是取人性命的?”

“是。”江怀越简短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