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船幽思一船梦,兰桨拨开了澄净湖水,留下了道道波痕。
这天夜晚,相思直至回到淡粉楼之后,仍是神思渺远。一路入内,周遭尽是欢笑言语,可她却轻飘飘独自上楼进了房间。
静谧的屋内并未点燃灯火,只有廊下灯笼映出的绯红光亮投射进来,朦朦胧胧,摇摇晃晃。她靠在门后,脑海中满是今日在湖上,在小洲上,在船内的情景。
他的愠怒,他的痛苦,他的静默,他的震惊……凡此种种,一言一行,眉间眼梢,尽是印刻在心间,能够反复回味的牵念与不舍。
屋外廊间有姐妹和贵客嬉笑着奔逐追闹,咚咚咚的声响震得房门都在微微发颤。
可是她觉得那声响离自己很远很远。她的世界里,只有今日一切,只有他背着自己,慢慢走在细雨滴落的林间的那条路;只有饮醉之后,他伏在桌上休憩,而自己同样趴在一旁偷偷看他的那一眼;只有夜色初降,他站在船头,素白衣衫被秋风曳起的那一角。
——我的大人……
满楼喧嚣嬉闹中,相思站在昏暗内,按住自己的心口,背倚着房门,甘愿就这样永远停留于无人打搅的时刻。
*
她怀着满腹思绪入睡,这一夜居然做了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她坐在高高的临窗楼台内,朱色纱幔随风扬起,迷离了视线。远方湖面浩渺,与天云相接,青山隐隐水迢迢,孤帆自那烟水深处缓缓飘来,他正坐在船头,淡泊寂静,目光是难得的温和。
她在楼上朝着他挥手呼唤,可是他却只是默默望着这边,并不起身。
帆船顺流而去,渐渐远离。她忧愁着急,想要大声呼喊,可是声音还是那么小,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注视了她一段时间,此后便转移了视线,决然望向更远阔的水面。
遥远之处,有纯白鸥鹭惊飞而起,洒落点点水珠。
……
相思从梦中挣扎醒来,清晨的阳光已映照得窗纸素白透亮。
她正在发怔,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片寂静。相思觉得有些奇怪,谁会那么一早就来找她?她出声询问,门外传来的却原来是馥君的声音。
“姐姐?”相思连忙起了床,洗漱穿戴好之后打开房门,果然是馥君站在门外。多日未见,馥君的气色倒是比以前好了不少。
“你怎样了?前些时候是不是又病了一场?”馥君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也不跟我说一声,要不是我遇到你们淡粉楼的姐妹,还不知道这事呢!”
相思跟在后面解释:“只是受了凉发烧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也犯不着特意告诉你。姐姐就是为着这事专程过来的?”
“你都病得起不来了,还不是大事?”馥君埋怨着坐在了床边,示意她也坐下,因问起她最近的生活。相思没敢说起关于自己情感方面的事情,只轻描淡写地道:“也就是老样子,好在最近没什么难缠的客人……”
“你昨日,是不是去了城北坐船游玩?”馥君看了看她,问道。
相思只觉耳根发热,下意识地撩起鬓发,笑道:“姐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难不成派人监视我了?”
“你可别岔开话题。”馥君正经地拉开她的手臂,“听说昨天有位公子和人争执起来,被扔进了湖里差点淹死,你有没有看到?”
相思脸颊更觉滚烫,假装惊讶道:“对啊,姐姐竟连这也清楚?说起来这京城还真是卧虎藏龙,本来我还以为这位公子爷算是个厉害人物了,没想到遇到个对头,二话没说就把他给丢到了湖里。”她又忍不住哀叹,“要说那个人也真是的,脾气大的吓人,这大冷的天将人丢进水里,一点都不讲道理。”
馥君皱着眉打量她。之前是听人说起昨天落雁湖发生的一场闹剧,而且据说相思也在那船上,她有所担心才过来询问一番。可如今看相思那神色,虽然竭力想要表现得如同寻常一般,可眼神动作中却还是透出一丝不自然的感觉来。
“你说的这个冒失鬼,也是以前的熟客?”馥君打探道。
相思忖度着姐姐的眼神与语气,料想她应该还不知道那人就是江怀越,便作势哼了一声:“哪里是什么熟客,我只不过曾经与他见过一面,又没多少交情,他却自作多情起来!硬是叫我不准留在那位胡公子身边,没说几句,就跟胡公子争吵起来,还将他给扔到了水里。姐姐,您是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难堪!”
“那后来呢?他有没有为难你?”
“这……这倒没。”相思犹豫了一下,道,“起先他还生着气,我可不像胡公子那样跟他正面冲突,待他冷静下来,就对他说了清楚。咱们是教坊司的人,今日见他明日又见另外的客人,处处逢场作戏,哪里能算真章 ?我劝他别太过用心,闲暇时候来找我聊聊可以,但要是一门心思入了迷,可就是害了自己。姐姐,你说对不对?”
馥君愣了愣,只好点头。“对待这样爱争风吃醋的客人,也只能软话相劝,不能硬来。”
“就是,我不过是陪着胡公子游湖罢了,他就气得七窍生烟,这心眼真比针尖还小。”
相思假意埋怨着,唇边却不经意露出笑容。
“对了姐姐,你是从谁那儿知道昨天落雁湖的事情?”
相思随口一问,馥君的神情却略显局促起来。“也是一位熟客,他当时正在另一艘游船上,离得有点远,只隐约看到你也在那船上……后来去轻烟楼的时候,就告诉了我。”
相思揣度着她的意思,对方应该只是看到江怀越将那位胡公子丢到湖里,既不认识江怀越,也没继续停留,否则不会不知道后来他还将其他人都撵走,只扣留了她一人。
这样也好,免得姐姐追问下去,她还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但是以后……她与江怀越的事情,是不是迟早要被姐姐知晓……到那时,又该怎样交待……
她还没考虑到那么久远的将来,因此也决计不让馥君知晓此事,闲谈一会儿之后,小丫头进门送来了早饭。两人正在吃着的时候,却听楼下传来几声清脆的黄莺鸣叫之音,婉转悠扬,灵动悦耳。馥君诧异道:“这楼里是谁养了黄莺?”
相思脸颊一阵发红,匆忙收拾了桌面,“姐姐,这不是真的黄莺……”
正说话间,那黄莺娇啼竟绕着弯儿越来越近,随着脚步声起,有人步入房门,笑了一声,将低垂的珠帘轻轻撩起半卷。
“哎,原来房中有客,倒是我不识趣了!”珠帘外的青锦长袍少年郎笑颜明媚,一双秋水般的眼眸顾盼生姿,往相思与馥君这边一瞥,便有意退让了半步。
馥君抬目望向相思,相思抿了抿唇,起身行礼道:“苏公子,这是我亲姐姐,过来探望我而已。”
“原来是姐姐……”少年立即笑得更灿烂,转而朝着馥君深深作揖,“姐姐好!在下扬州苏少欣。”
馥君也算是见多识广的,而眼前这少年衣着气质皆属上乘,然而初次相见却不显骄矜,反流露出一派自然而成的天真烂漫,倒也觉得新奇少见,不由起身还礼道:“原来这位就是苏公子。适才我也听相思说到最近结识了一位新客……”
“不要说新客,是朋友,知己!客人什么的,多难听!”苏少欣笑嘻嘻大咧咧坐到一边,看着桌上点心,不由又道,“怎么还在用早饭?可别是因为我来了就不敢吃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睁大眼睛望向其中一碟糕点,“哎呀这点心精致,白得像雪末堆就而成,上头还点缀丹朱,正好似佳丽新妆初成……诱人!诱人!”
相思见他托着腮直赞叹,不由叹了一声:“苏公子您想吃就吃吧……”
“多谢!”苏少欣欢悦地拈起一块,夸赞道,“怎样?所以我说是知己,否则我这般含蓄用意,相思姑娘怎么能够一眼识破?馥君姐姐你说对不对?”
馥君也不禁微笑,这样毫不掩饰的少年郎倒是不多见。苏少欣对这样的甜食似乎格外痴迷,连吃三块之后,方才饮了清茶,又向馥君问长问短。相思原先是不太想多留他在此,然而馥君倒是对这话多的少年很有耐心,两人言谈甚欢,仿似旧友重逢一般。
又过了片刻,楼内客人渐渐增多,馥君主动告辞,说是要回轻烟楼去了。相思起身要送她,她却道:“你这里还有朋友,我自己回去就是,不必送了。”
说罢,果然没让相思送出门,自己下楼去了。
相思在门口望着姐姐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才转身间,却惊见苏少欣已懒洋洋地躺在了卧榻之上,正一手枕在脑后,一手甩着腰间香囊作乐。
“苏公子,你今日来,怎么也没招呼一声……”相思有些小小的不悦,坐回了桌边。
“有啊,我在楼下问了小厮,说你房中没别的客人,只有一位女眷。”苏少欣讶异道,“怎么,你不想让我认识馥君?”
“不是这个意思……”相思低着眉,不知道怎样说才好。苏少欣一下子坐起来,盘着双腿端详她再三,“相思,你有心事了?”
“没……”她掩饰地笑了笑,因问道,“苏公子来京城也有不少时间,生意上的事情谈的怎样了?”
“咳,都是父亲的老熟人,凡事不需要我操心!不过……”他眼眸一转,又笑道,“我家做裘皮生意,最好还是待到冬天再回去。”
“啊?那么久?”相思不由脱口而出,此时楼梯上又传来熟悉的谈笑打趣声,数名年轻人踏进房门,为首的一见苏少欣,便叫道:“苏兄,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一大早就跑来找相思,也不等等我们!”
另一人则笑道:“什么一早,说不定是昨晚没走……”
相思神色尴尬,苏少欣立即一沉脸色:“不要胡言乱语!”
原先开玩笑的那人滞了一滞,周围的人马上嘻嘻哈哈打岔出去,招呼着苏少欣前去楼下听曲。相思推说自己还要重新梳妆,好说歹说才将他们先送下楼去。
待等梳妆过后再抱着琵琶下楼,苏少欣与那些朋友早等得焦急,见她来了才鼓掌叫好,一时间厅堂暖意如春,笑语迭起。琵琶声动如珠玉,相思照例为他们弹奏南曲,而苏少欣则依旧在席间高谈阔论,从历代诗文曲词说到近日文坛新秀,旁边有一人却忽然道:“哎,苏兄可曾听说,最近保定府那边不太平?”
“你说的是妖人作乱?”苏少欣扬眉。
“是啊是啊,大街小巷越传越惊悚,也不知道真假。据说民间还有流言,说是因为奸宦掌权,所以天道大乱……”
“不要妄议朝政……”另一名青年神色谨慎地制止。
苏少欣却冷笑起来,扬起脸饮尽杯中酒,重重地将酒杯搁置在桌。“怕什么?要是心里没鬼何必遮遮掩掩?天下有才之士不胜枚举,开国功臣之后亦出类拔萃,我倒是不明白了,今上为何偏偏对那阴狠小人如此器重?!”
“苏兄,慎言慎言!”旁边的人更加不安起来。
“没什么可怕的,诸位,要是西厂的人来抓我进去,我还正好亲眼目睹一番,看看那众人望而生畏的阎罗殿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苏少欣展开俊秀的双眉,笑意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