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江怀越冷哂:“这话少说,被别人记着了又要拿它做筏子来生事。商人胆小怕死自然好弄,高焕到现在还是死咬着不肯松口。”

“咱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搜罗了那群商人的名单,可不就为了今天吗?听说督公已经派出多路人马前去追捕,只要把他们抓到,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通道幽长,脚步声晃。江怀越望着墙壁一侧忽明忽暗的灯火,心中默默盘算。

今日之事虽看似突然,却也不是临时起意。高焕此人目空一切,仗着自己身为锦衣卫千户,宫中又有靠山便天不怕地不怕。数月前在宴席间将酒洒了他一身,打着哈哈只说喝多了手抖。他当时含笑隐忍,回西厂的路上便下了死令,势必要将其身上所能挖的料全都掘出。

姚康与高焕是死对头,自然不遗余力地刺探周详,前不久终于将收集好的讯息回报了上来。

自高焕到了北镇抚司之后,先后有多人入职京城銮卫各司,看上去与他并无直接关联,但是列出这些人的籍贯,便可发现几乎都是山西一带。再加上有番子守在他家附近多日,亲眼看到山西商人宋引数次来访,如此两相核验之后,江怀越便知道高焕必定收了大量财物来替他们谋事。

再阔绰的商人,也总想着让子孙能跳出这一行,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

不过虽有这样的揣测,但毕竟拿不到确凿的证据,因此一直在暗中等待。没料想今日去一趟淡粉楼,倒是得知了极为有利的讯息。

对于他而言,只要能顺理成章 进入高焕府邸,其余的所谓证物,无非只需提前准备好而已。甚至即便无暇准备,他手中捏一张空无一字的白纸,说是搜到的账单,又有谁敢当场上前验证?

“今夜抓的只是在京城的一批商人,我已叮嘱黄、魏两位档头行事务必迅捷,以免走漏风声。”江怀越慢慢走出通道,门口的番子纷纷躬身行礼。

杨明顺道:“督公带人去拿了高焕,就算其他官员听说了这事,应该也只以为是跟他殴打囚禁官妓有关。”

他抬头望了望夜空:“但若是与他素有勾结的人知晓了,还是会心虚。夜长梦多,不能给他们转圜的机会。商人们被带到了之后你们先盘问着,该动手的就动手,弄服了一两个,其余人自然俯首帖耳。高焕一时半会还不会服罪,姚康会先招呼他。”

杨明顺知道高焕那德性,要叫他开口只怕得连着几天几夜不眠不休,连忙道:“督公先去休息,琐碎事情我们料理就是。”

江怀越颔首往刑狱前方的甬道而去,杨明顺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那两个官妓要一直关着吗?”

他脚步一顿,“事关紧要,案子没了之前不能放出去。”

走了几步,又顾自侧过脸问道:“那对姐妹现在怎样了?”

“都关起来了,已经安排人给那受伤的女子止血包扎,另有一个懵懵懂懂不识趣,被吓唬了几句应该也不会放肆。”

江怀越微一蹙眉,“怎么呢?被带进西厂还敢不老实?”

“倒也不算……”杨明顺笑嘻嘻地道,“被关在了北院,傻乎乎地还问为什么要关她,说是想向您请罪,小的说要割掉她的舌头下油锅,她才吓得不敢吱声。不过看她那慌里慌张的样子,是在教坊里怠慢了您,还是技艺不佳让督公生气了?”

江怀越瞥他一眼,目光冷厉。杨明顺愣了愣,连忙收敛了笑容后退半步,嗫嚅道:“真触怒督公了?那小的立马派人去给她整整筋骨!”

“成天话那么多,我看该拔掉舌头的是你。”他面无表情地抛下这一句,只留杨明顺在小路上兀自发愣。

*

夜色渐浓,风势未减,薄薄的窗户纸簌簌作响。相思坐立不安,望着窗纸间横斜疏淡的枝叶灰影,脑海中全是这一日来的所见所闻。

高焕虽已被抓,可现在她倒是更担心自己与姐姐无法活着离开西厂。

与那个蛮横刁狠的千户相比,提督大人虽看上去斯文内敛,可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恻恻寒意更令人生畏。

之前在厅堂时,高焕看到他从观音像底下取出“账单”时的那种狂怒表现,让相思也不得不怀疑,所谓的受贿证据或许只是江怀越伪造出的。

这样想来,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江怀越还要将她们带回关押。

谁叫她目睹了这一切的经过呢?

也许等到事情了结,他轻轻一抬手,她们两个就要被灭口以绝后患。官妓本就身份卑微,即便死在西厂内,也根本不会有人过问缘由。

她心沉身凉,近前一点灯焰犹在起伏跃动,寂静的屋外却忽然传来足音。

相思一惊,坐在窗下没敢出声,听得那脚步由远及近,最后似乎停在了屋外。她内心惴惴,等了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悄悄推开窗子。

云层静移,寒月微露。院中蓊蓊郁郁的树影斑驳洒落,隐约可见有人坐在树下石凳上,蟒袍在夜色下显得深暗压抑。

寂静中开窗声响格外清晰,他侧过脸望向这边。那种迫人寒意扑涌而来,让相思心生惊惧,竟一下子将窗子又紧闭起来。

“砰”的一声响,窗纸微微簌动。她紧抓着窗棂怔了好一阵,忽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忙将窗户重新推开几分。

所幸江怀越并未离开,仍是坐在繁茂如伞盖的树下。昏暗间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好提心吊胆地在窗内行礼,“……江大人。”

他没回应,几乎与重重树影相融为一,过了片刻才转过身朝着这方,语声寒凉,“胆子那么小,却敢去高焕府中?”

相思没料到他会说起此事,愣怔了一下,低头道:“情势所迫,为救姐姐,我又怎能只在意自己安危?”

他冷哂一声:“找了我又找他,你倒是颇会利用自己。”

怕什么就提什么,相思紧张得不成话,感觉他还是十分在意此事,忙弱弱道:“奴婢之前在水榭时,向大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一直自责至今。”说了一半,又怕伤他自尊,急找借口解释,“奴婢当时是慌了手脚,不知分寸,事后想想大人位高权重,实在不是奴婢这样的人能攀附的。对于奴婢的鲁莽行为,还请大人恕罪。”

她说罢也没敢抬头,不知对方神情如何,隔了片刻,才听江怀越冷冷道:“到他那里,也是准备献身?”

她脸颊发烫,心里沉坠:“……大人您走后,我已经别无他法,就算张奉銮不来,我也打算自己去找高千户。或许在您看来,如此行事实在不知羞耻,可是我这样的身份处境,除了送出自己,又能怎样?”

“要是高焕与那商人强占于你,又不将你们姐妹放回,你岂不是自食苦果?”他缓缓站起,负手行前数步,在斑驳树影下望她。

相思怔了一会儿,低声道:“那样的话,我不会隐忍下去。”

“哦?”他似乎觉得有些意外,“你将如何?”

她侧过脸,笼在素淡灯火间,幽黑眼眸有暗沉的光。“大不了,鱼死网破。”

江怀越寂静片刻,忽而嗤笑起来:“我还以为会有什么高招,原来只是小孩子似的赌气话语。”

相思错愕着望向他,隐忍道:“督公权势在手,眼界想法自然与我不同。”说归这样说,心中凉意渐起,神情也是恹恹的。江怀越倒似是品出了她的语意,下颔微扬:“你有什么不满吗?若不是本督带人进了高府,你现在恐怕还在他们手底受辱。”

她怔然,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高焕与那商人色|欲满面的样子,不管怎样,是窗外的这人在最紧急的时刻到来,才使得她免于被人凌|辱。

所谓恶人还需恶人磨,何况现在自己的命又握在他的手中,必须得顺着他的心意……

想到此,便垂着黑密的眼睫向他再度行礼:“奴婢依赖督公才得以保全自身,怎会有何不满?那高焕与宋引狼狈为奸欺男霸女,正该有人将他们整治一番。若没有督公出手,奴婢姐妹又怎能离开高府来到此处?”

他审度着她的神情,反问道:“是吗?被绑进西厂还不觉得害怕?”

相思藏在袖中的手指攥了攥,他的问话总是叫人难以坦诚回复。莫不是因为之前水榭那事,果然触及了他的自尊?又或是宦官本身心思太多,性情古怪?

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不敢流露异样,“起先……有些害怕。但是……”她在灯火下抬起眼眸,望着夜色中的江怀越,尽量使自己唇边带上温柔笑意,“督公若是真要杀我们,在高府那里就可以动手的,何必还要带回西厂呢?这样想来,心里便安定了些。”

安定?

江怀越在心底哂笑了一下。

朦朦胧胧的光影间,她虽面含微笑,可眼底透出的不安始终难以掩饰。他也知晓她刚才说的那番话满是虚情假意,她还是太不圆滑,即便是想要保命的讨好奉承,都显得客套生硬。

“进了西厂而觉得安心的,恐怕你是第一个。”他眉目间全不见满意之色,倒是含着几分嘲讽。见相思尴尬起来,又有意放慢语声,讥诮道:“既然不觉畏惧,那就好生待在此地,我这里倒也不常有官妓来往。”

相思感觉自己被下了套,心里后悔莫及,只得问道:“督公什么时候能放我和姐姐回去?”

“不是说在这待着也不畏惧吗?何必急着走?”他淡淡道,“莫非刚才说的都是虚言假语?”

她愕然,才否认了几句,江怀越却了然于心似的顾自离去。

“督公!”情急之下,她在窗内轻喊了一声。

本已行至庭间的江怀越回过头来,凉白月光透过枝叶间隙落在他肩头,金银绣蟒闪掠星莹光芒。她心中一慌,只能后退半步垂首道:“……多谢督公搭救。”

他没什么反应,眼眸沉黑,神情淡漠。

她再不敢多言,低眸屈身行礼,意为送别。

江怀越亦不语,行了数步又停下,侧过脸问:“你叫什么?”

她微微一愣,继而答道:“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