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云遮暑日,风柔难入竹林密。
采樵者有之,打猎者亦有之。小道虽窄,却常有行人。
竹林深处有巨石,石上早已清出一小片空地。一个小小人影在那里挥舞着竹棍,不时可以听得到哗哗风声。
一挑,一扫,虽自学却颇有气势。身随棍走,风从衣起,掀起地上如纸的干竹叶。他看着一笑,一劈下去,竹棍与青竹相击。
五丈高的碧竹微微撼动。
竹叶间惊飞几只聒噪雀鸟。
舞棍人将竹棍就势搭在青竹上,双手拍去身上沾着竹叶。
远远看去,那边小路边上,抱琴女子微笑。
“为什么想着要练竹棍?”
“陆姨昨天不是说山里面还有很多土匪吗?”
十岁左右的少年微微抬头,一双眼里面带着闪光。
“八荒清平,才子当读诗书以报君王;四野战乱,少年需习武艺而守社稷。瑜若已经读够了书,也应再习几日武。”
少年眼底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担忧。
“如此,待匪徒下山来也可护家宅平安。”
……
杜安菱倒不知说什么好。
不错,“八荒清平,才子当读诗书以报君王;四野战乱,少年需习武艺而守社稷”确实是好,可杜瑜若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寻常孩童,此时大多是“牧牛于南山,竹笛悦山林之野趣”;读书的,是“苦读圣人之学,话明日之腾达”;世家子弟,便是“通文墨之道,以备承先人之业”;哪有和杜瑜若一样的?
听惯了乡里人的凄楚,见惯了城中人的富庶,他生来就被夹杂在首尾两极之间。
体验了花楼中的欢歌,经历过故乡处的冷眼,他愈发将自己隔绝于他人。
他见多识广远胜那些个只知之乎者也的书生,他知晓自己的渺小而渴望不同,舞棍是为了在匪众到来时保留自保之机,那读书呢?
在他心目中,学文也应该有新的意味吧——这倒是和那个名震京师的才子极像了。
杜安菱这样想着,手指不慎划过琴弦数根。
一二空灵弦声弥漫竹林,内中带着她的愁。
……
“娘亲?”
看着发呆的杜安菱,少年问道。
细细品味,少年听出弦声中带着她的思绪。他看着自己娘亲,她抱琴站着,不知道在思索何事。
“娘亲?”
少年再唤一遍。
杜安菱回过头,看向他的目光中饱含温情。
“你可曾想过,未来要当个怎么样的人,做些怎么样的事?”
少年看着母亲的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不知如何作答吗?
倒还是答得出自个想法的——他目光中的惊讶已经变成沉稳坚毅,他说出了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不论文武,瑜若还是要当大官的——只有如此才能普济万民,免了贫民饥荒。”
“耕者有其田,工者有其营,商者有其贸,至此方可。”
……
真如此吗?
杜安菱寻思着,心里头稍稍一紧。
她知道杜瑜若的志向,更知道官场的险恶。京城里革下放职发配从军乃至抄没家产血溅刑场的官还有少的吗?她不时忧虑。
不过,少年有志也是好事,何必时时忧心?
杜安菱也觉得自己多心。
也罢,何必时时担心处处忧心,整得成日里闷闷不乐来?还不如得过且过,今日欢歌笑语,何须忧明朝钱袋空空!
不,自己不是那种人。
心忧明日,记挂未来,才是好事——不过自己之前是不是选错了?
如果,如果自己依旧带着瑜若呆在京师,会不会对他日后更有助力?
可自己已经不在京城——话说来,璞若又怎么样了?
她还在京师的春月楼,那么久没有接到自己的来信,也多少有些急了吧——也过了半个月了,想来回信也快。
不过,依旧忧心。
怎么总有挥不去的烦心!
……
有烦心,听鸟音。竹林幽静,烦心散不去,鸟噪心更愁。
杜安菱是再难平静下来的,索性盘腿坐下,靠琴曲发泄自己心中种种烦闷。
琴曲时缓时急,有时甚至不怎么成曲调的,完全是信手乱弹一气。可从琴曲间隐约可以听出她的所思所想。
她害怕杜璞若走她的老路——今日的瑜若还是少年心性,如果见惯了世俗冷暖,不经意间变作了自己长兄的样子,嫌弃起自己亲姐来便是不好了。
于是,琴音沉郁。
沉郁之中有隐约杀伐之声,却是对自己心中想法的一次从新确定。
确定吗?倒是想杜瑜若不像那些个大小官吏样看重个人名声——那样,她这个母亲必然是不会再被他尊敬,倒不如不让他步入仕途。
真不让他步入仕途吗——杜安菱的曲乐变得哀怨,隐约听得出两种思想的对抗。
她的儿子身上有她的血,他要听她的话——他怎么想也是他的想法,纵使自己难免落寞,也是他为了名声而做出的取舍。
该怎么样?
杜安菱琴曲中透出莫大的迷茫。
不愿想,那就不去想。
七根琴弦忽而同时划响,带着她破罐破摔的心绪。
曲声停,她眼底尽是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