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旭日升,紫光耀县城。长巷侧旁木楼里,朗朗诵书声。
可这朗朗书声并不能让杜安菱满意——原因无他,桌前两个人,自家的杜瑜若还算认真,宋家的宋明却满脸抵触。
杜瑜若是背出那文段的,宋明是照着书读的,可宋明读的还不如杜瑜若背的流畅。杜安菱自认不是个要求高的,却依旧很是不满。
“宋明,你过来!”说着,拿起几案一角的竹篾条来。
杜安菱脑海中浮现出春月楼中的故事,教引婆子通常是手持一条竹篾,看着谁没做好就在谁的手心打一下——打着其实也不痛,但挨过不知道多少下的杜娥从心底抵触这些东西。
璞若和瑜若两姊妹的开蒙是自己教的,没有用到竹篾,也不见得比教引婆子教得差。特别是璞若,她的琴技被众人称誉,直道是“投了个好胎”,还有说她的父亲有眼无珠什么的。
杜安菱于是连竹篾都不拿着了。
可谁能料到还有今天呢?
拿起竹篾,杜安菱心中也是不愿——可是,她是答应了宋叔的。
她,必须教会他识字。
她不能食言。
……
宋明只是站起来,却没有走过来。
他甚至不敢抬起头,看一眼她——他害怕自己一抬头就露了馅。
那边,杜安菱等着。书声已停,房间里气氛有些凝重——听得到三个人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更能察觉到几个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宋明还是在那里立着,一言不发,身子没有抬起头。
杜安菱不禁有些气愤。多年的习惯使得她哪怕在表达愤怒时都保持着客气,一句“请你过来”完全听不出火气。
只有杜瑜若听出了母亲心情不好,小声对着身侧的宋明说了句“你还是听一下”,眼神暗示他服软。
没想到宋明却是一句“你凭什么命令我”,伸手甩给杜瑜若一个巴掌。
这一个巴掌拍得很响。
杜瑜若因为这一巴掌愣了半晌,反应过来,满脸不可思议。
一样不可思议的,还有几案对面的杜安菱。
……
看着偏过头不看自己的宋明,杜安菱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
失败吗?是的,自己这一路来就没怎么成功过。先是在城门口欠去盘木青一个人情,又在路上承蒙他帮助;回乡来被家人嫌弃,好容易才被宋家人收留——若不是时常遇见好心人,自己今天如何还真不好说。
连一个稚子都不愿听自己的话,自己到底是如何可悲!
莫大的悲凄灌入杜安菱心中,她开始质疑自己,离开春月楼,离开京师,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可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
她已经在城外置办了房产,余生住在丛山县。
她已经离开了京城的春月楼,就算回返,又如何能在京城里住下!
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杜安菱转头。宋明依旧站着,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反倒是挨打了一巴掌的自家儿子瑜若不是用眼角余光看自己一眼。
唉……还是自家的亲。
发了一句感慨,也不求太多。一句“坐下继续读书”,虽带着命令,却又饱含无奈。
杜安菱妥协了,放下了手里的竹篾。而对面宋明会听从她吗?
结果还是失望。
……
一句“我不想再读那劳什子的书”道出宋明心中的愤懑,丢下书,他作势要离开。
杜安菱也是心急,起身向前追去。
不料那宋明只是跑到门口,用力一摔带上门板——用的力很大,时机也很巧妙,刚好封住了杜安菱的路。
那一瞬间,一切都寂静了。
房间里只留下门板和血肉相撞的沉闷声音。
门板晃了一下,停在原处。杜安菱却觉得小腹一痛,却是隐隐入心——只是一怔,她明白了——之前的反胃,哪会是远途颠簸来的!
入耳还有杜瑜若的问话,可惜已经没有大用。
她心中闪过方才的一瞬,有些后悔,也有些恨——自己怎么那样就被宋明激怒了?是因为他对瑜若打的那一巴掌消磨去自己所有的耐心,还是那一跑了之引自己心寒?
阵痛袭来,心神凝集,却听到不远处传来房门开合声。
是慕氏的房门——接着,又听到了慕氏压低的笑。
杜安菱心中大悟,原来,表面上的相安无事,之后却是更猛烈的疾风骤雨。
自己早该想到啊!
……
医者来,已无益。
终于还是遗憾收场,杜安菱并没有哭泣——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更何况,这只是一个意外罢了。
一个把另一个意外销残去的意外。
竹板声在隔壁房间响起,慕氏和宋明都不得幸免。听得到宋迟的叱骂声,听得出他的失望和伤心。
宋明为她送来了滋补的汤药与粥饭,千言万语述说惭愧不尽——而受人之恩的杜安菱倒是觉得自己更应该惭愧。
本来自己就是个外人,住进来没帮宋家一件事,还引得人家家庭不睦。这不禁让杜安菱思考,自己是不是本来就不应该在此暂居。
“宋叔,等身子养好,我就搬出去吧。”想了那么多,杜安菱对床边的宋迟说到。
宋迟看了她一眼,心以为她因为今日的事太过伤心,点头允许了。
杜安菱得了答应,心里倒也安宁。看着宋迟缓缓踱步到床边,再移回目光。
她没有看见,迎着从西方铺过半个天空的晚霞,老人眼角坠下一滴晶莹的泪。
有没有注意到,他遥望天边时神色里的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