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愣神,却听得她这样语句,盘木青多少有些无奈。可寻思来,又发觉她的话,也没有多少错。
是的,他的父亲给了他半年的“游学之期”。这半年,许他游历南北,交友东西,绝不应跟着她一介女子,去丛山县的一个村落隐居。
可他有些放不下。
想着,便开口,句里意思是会离开,却不是此时云云。
她自然是不悦。
可如今又有什么办法?无奈,只得说,待洪水退后,她归乡,他游历,或许再不得相逢。
他勉强应了。
心中,却一下又一下地痛。
……
马车上又是寂静。
没有人发话,车里面,就是那样的安静。只听得到车轮和马蹄的声响,却无人开口一句。
半个多时辰说慢也慢。那不过十里的路,竟是那样长。从这边看,远远不见城关。
盘木青有些尴尬。
看车外不是,看车里也不是。曾经盼望与她同乘,今看来,却是那样折磨自己!
想聊两句,更不知如何开口!
他犹豫着,心头却回响起她的话。
“京师外的农民,每年都饿死一群!”
……
不是说,政局安稳,四海清平吗?
不是说,耕者有其田,贸者有其货吗?
自从先帝安泰年间大兴义师,拓土数百里来,二十余年,少有战火——就是有,也是胜多负少,从未听说有国土沦丧。
全国户丁大有增长。二十年来,差不多添了三成。物货充足,京城里商贾人家,每家每户都有上千两白银积蓄。
户部入账,近几年每年都有两百万两。甲仗充足,粮草满仓,俨然盛世景象。
这些,都是他过去了解的。可如今,有人说,这盛世是假的——而这一路来他看到的,和她说的一样。
除却京师,四境民生凋敝。距离京城不过百多里,村子里就全是破旧茅屋,贫苦农人衣衫褴褛。
一场大雨,一轮春汛,就可能淹没大片农田。此后,不知有多少人难避灾荒?
他的心动了一下。
他过去在京城看到的,听到的,还有多少是真的!
……
他的眼逐渐清明。
她的话语已经淡去,可另一句话愈发清晰。
离家前,父亲找过他。身为户部侍郎的父亲,愁眉难展。
那时,世交的叔伯送来书信,保了他一个“校书郎”官职。
而他,早已考过科举,有一个举人身份。当个“校书郎”,虽不常见,却也说不得逾矩。
本是大喜的事,却被父亲压下。父亲找来他谈话。
父亲说,“处谷底不觉山外风,居京师难晓天下事”。让他游学交友,行走经历。半年后回京,再坐上那“照扶”来的“校书郎”的位置。
那时的他,还不明这么多道理。只觉得这半年,天高地阔,四海遨游,别有异趣——可现在想来,倒是父亲目光长远。
他要他,见识京城外的世界。
他要他,当一个“知晓天下事”的官!
……
回过头,看车里。她坐在自己对面。
看向她的目光,带上了一种道不明的情感:有疑惑,也有感激。
她睁眼,注意到他的凝视:“有什么事?”
心头一乱,却很快平静。他迎上那让他有些心烦意乱的目光,声音有些细微:“安菱姑娘,多谢。”
“有何可谢?”她诧异。
“谢妳说的话。”他犹豫。
“我的话又如何可谢?”她暗知。
“若非姑娘一句,我难解父亲训诫。”他肯定。
这时候,两人的目光又一次相对。却发觉,对方眼中又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安菱姑娘,妳博学多识,使小生钦佩。此后为好友可好?”
……
一句话说出,盘木青移开目光,看着车厢一角。
他的心跳得急迫。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说出了那句话——尽管他一直知道,成为好友已近乎于奢望。
可心中总有些幻想。
他知道,那是幻想。但真正说出口,却有一种不舍的感觉——怎么会这样!
他不知道。
但想到,这一句话或许也是机缘——若是真的成为好友,她或许不会再这样抵触他的接近。
心怀憧憬,却不敢正视她审视的目光。
……
他谨慎而胆怯,才说一句话,就躲闪开了。
忽然发现,竟和过去的那些个慕名而来的书生别无二致。
可惜,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花魁。年老色衰,仅有那才学还勉强看的过去。
杜安菱心想,看向盘木青的眼光又变了一下。
“不是不可”四字,便无心吐出。
看着那年少书生回过头来,欣喜的面孔上带着惊异,她真心笑了——这样的读书人,确实是值得深交的好友。
那,就不时对他指点一二。如此良才,她也觉得可贵。
……
“安菱姑娘真的同意?”半晌,他知道,眼下这一幕是真的。
“嗯。”她答。
说着,理一下已经有些凌乱的鬓发,她变了语气:“如若盘公子是真的意欲与小女子结交,小女子也自不会拂了公子心意,抛却男女之碍,与君畅谈诗文,评点时事。”
盘木青心头,失落和欣喜同时涌现。可出口的,早不是他自己所能把控。
“小生是真心的。”
……
本以为,很难出口。却不料,是这样轻轻松松。
盘木青有些惊讶,可杜安菱何尝不是?诧异的目光扫过,不作任何停留。
可心底莫名牵动。
车,依旧向前。车轮声,马蹄声,混杂着偶尔几句言语。
也不过几里路,车马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