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个人进城,问一下那些残兵愿不愿意投降。”
邵陵城外,于谨抱起双臂对身边亲兵说道。如今梁军各部已经就位,将邵陵城团团围住,水路陆路都给堵死了。
于谨已经不打算留手,跟召陵城内的魏军客气了。
高欢都不在这座城里,这些士卒还能坚守多久呢?
要知道,恐惧是会传染的,士气崩掉以后,再想凝聚起来,可谓是难如登天!
于谨满怀期待等着派出去的信使,希望他能带回对方顺利投降的消息。
然而不一会,那位信使就回来了,满脸古怪的告诉于谨:城中的魏军原意放下兵器投降,但是他们信不过于将军你的人品,担心被坑杀。所以还是请吴王刘益守亲自来城下劝降,当众宣读投降后的待遇。
如此,他们自然会放下兵器走出邵陵城,若是做不到,那便是鱼死网破吧。
听到亲兵转述魏军的话,于谨气得面部都要抽搐了!
这个回复摆明了是看不起他的人品,认为他用兵奸诈,无所不用其极,所以不愿意向他投降。
“往城头扔一发轰天雷。让这些人长长记性。真是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于谨咬牙切齿的冷哼道。
“于都督不可,困兽犹斗,若是将他们刺激狠了,只怕后面更难交涉了。如今我军胜券在握,犯不着跟这些人一般见识。
不如末将亲自前往邵陵城内跟他们谈谈,或许有用也未可知。”
身边有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于谨侧过头一看,原来是今天才匆匆从北面赶来“助阵”(本质上是为了刷军功)的斛律羡,还有他麾下一众带着面具,风格与众不同的落凋队员。
“你行么?”
于谨心中一阵阵的不爽,面色平静,看了斛律羡一眼问道。
现在他雄兵在手,将敌军团团围困,那帮子魏军有肉吃竟然还嫌肉皮上有毛!
此刻连个后辈都跳出来说他上他能行,让自己面子往哪里摆?
于谨心中腻歪透顶又必须要忍住不能发作。
不发作还好,这事没多久估计就被世人澹忘。要是发作一下闹得人尽皆知,绝对会青史“留名”的。
到时候诸如什么“于谨恶名在外,敌军非吴王亲至不能降”的评语流传后世,那乐子就大了。
还不如他不来呢!
以前做事百无禁忌,因为生存的需要,必须放得下身段。如今众人看到刘益守要得天下了,都开始爱惜羽毛起来,不会像从前那样做事不讲究了。
“那你就姑且试试吧。”
于谨微微点头,算是许可了斛律羡的“非常规操作”。
无论斛律羡这一趟成与不成,于谨都打算今天之后就给刘益守写封信,说河南的梁军兵力已经足够,不需要再增援了。
现在很多梁军部曲过来就是为了刷军功,根本不顶什么卵用!
这些话隐约暗示斛律羡领着落凋过来名为搜捕高欢,实则凑热闹。
对方这种“人之常情”,于谨几十年军旅生涯,实在是见得太多了。
不一会,斛律羡领着未穿盔甲,手无寸铁,面色灰败的张保洛来到于谨面前,拱手说道:“于都督,幸不辱命。敌军主将张保洛,领万余兵马向都督请降。”
说完,便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功劳已经到手,在众将面前装逼又没什么实际好处,斛律羡才不肯做这种出风头又平白无故得罪人的事情。
他在刘益守身边耳濡目染,又经常跟马屁皇帝阳休之交流经验,对于人情世故的理解,早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
你踏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看到张保洛跪在地上请降,于谨整个人都不好了,一肚子话想问斛律羡,现在众目睽睽又不好开口。
他只得忍住心中的疑惑,面露微笑将张保洛扶起来说道:“贺六浑有此败,皆因不听将军之言。将军虽败犹荣也。”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岂敢岂敢……”
张保洛一脸愧疚,不敢看于谨,但心中却是松了口气。
自己这条小命,看样子应该是保住了。
……
沿着颍水追击高欢,杨忠带着五百精骑不紧不慢的走着。他并不着急,因为从行军的痕迹上看,敌军主力走的并不是这一条路。
想想也是,魏军大部队前往汝阳,这不跟找死差不多么?
“将军,我们这条路,不太对劲吧?”
副将忍了一路,看到老神在在的杨忠,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当初于谨分配追击任务的时候,就很是“偏心”,几乎就是把逮捕高欢的任务交给了彭乐!谁都知道,高欢必走西线,从繁昌那边逃逸。那边梁军守备空虚,高欢逃脱的几率不小。
东线有汝阳这个水陆交汇的节点卡着,高欢带兵去了那边也没用!他怎么可能走这一路呢?
“彭乐此番无论有没有斩杀高欢,只要他把高欢给逮住了,那么他身为高欢旧部,势必将高欢那边的亲信得罪死。这个浑水不蹚也罢,我们沿着颖水东进,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等到了汝阳以后,就写封信给于都督,说我们返回荥阳,不必再折返回去了。
魏国为了救援高欢,可能会强攻荥阳,那才是我们施展拳脚的地方。”
杨忠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半点都不着急。
很显然,他在来这里之前,就把一切都给想明白了。抓捕高欢这样的事情,看似是立大功,实则如同鸡肋一般,食之无肉弃之有味。
说真的,没什么意思。
“将军,前面有几个渔夫在岸边结网呢,让末将前去打探一下。”
副将对杨忠拱手请示道。
颍水岸边,居然有几个渔夫打扮,穿着短袖短衫的人在编制渔网,在河南各地烽烟四起的情况下,这种场面实在是诡异得很!
丘八们不仅杀人无情,某种程度上说更是无恶不作。离战场这么近的地方,这些渔民不躲船上,却到岸边来结网,不是活腻了是什么呢?
除非,他们根本就不是渔民,而且也没有船!
想到这里,杨忠有所明悟。
“贺六浑,总算是抓到你了!可让我们一顿好找啊!”
杨忠怀着试探的心思,对那几个渔夫模样的人大喊道。
这不喊还不要紧,杨忠一出声,那几个装模作样结网的人,拔腿就跑,连受到惊吓的兔子都自愧不如。
杨忠哈哈大笑下令道:“追!围起来!莫要让贺六浑跑了!”
杨忠身旁的亲兵早就按捺不住,带人骑着快马从两翼包抄,几十骑瞬间便将那几人团团围住了。
“贺六浑,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杨忠自然是见过高欢的,他走到对方身前,只是看到眼前这位如老农一般,风采全无的“高王”,杨忠也很难将其跟掌控半个北方的枭雄联系起来。
“成王败寇,不过如是,杨将军请自便。”
高欢澹然说道,显然,他也是认识杨忠的。能够掌控河北,长期跟刘益守斗法,自然不可能连刘益守身边的心腹嫡系都不认识。
“你去跟于都督说一句,就说我们已经抓到高欢了,这便带高欢回荥阳,就不去邵陵城跟于都督会面了。”
杨忠小声对身边的副将说道。
从建制上说,他是刘益守身边的嫡系部曲,只是临时调拨给于谨指挥的。如今算是完成了任务,自然可以脱离于谨指挥,能派人去打个招呼,已经是把要做的事情做到位了。
于谨顶多是心里不爽,也不可能拿杨忠怎么样,更不可能到刘益守那边去告状。
再说了,杨忠是刘益守的嫡系亲信,他有必要跟于谨走那么近么?很多事情,还是要避嫌的,也许将来某个关键时刻,这种刻意避嫌就能无意中救你一命。
作为“职业打工人”的杨忠,从来都是对此有着异常清醒的认识。
就在杨忠抓住了高欢的几乎同一时刻,颍水的西边,彭乐带着麾下骑兵,也发现了“高欢”的痕迹:近千人的魏军残兵!
“哈哈哈哈,总算是被我给找到了!”
看到颍水边上惊慌失措结阵自保的魏军士卒,彭乐举起长槊,命传令兵吹响冲锋的号角。
……
“主公,于谨来信,魏军残部投降,自魏将张保洛一下万余人皆束手就擒。”
“主公,彭乐部派人送来了高欢的首级,说是死于颍水边的乱军之中,首级在此。”
“主公,杨忠部抓到了高欢,正在返回荥阳途中。”
一条又一条或振奋人心,或令人疑惑的消息传到荥阳城的刘益守那里,他也有些搞不明白状况。
贺六浑到底死没死啊!为什么两个人送来的消息完全不一样?
彭乐说高欢死了,但首级上的脸到处都是伤疤,刘益守与高欢多年不见,也不知道对方现在究竟长什么样子,无法完全确认这个首级究竟是不是高欢的。
除非回建康给高伶辨认一下。
而杨忠则是说抓到了高欢本人,看起来这条消息的可信度比彭乐那边要高不少!
“彭乐多半是想浑水摸鱼,贺六浑应该是被杨忠给抓住了。”
刘益守很是肯定的对阳休之说道。
此战于谨收尾是没什么问题的,区别只在于,魏国那边会不会发兵攻打荥阳,会不会进行战略反击。从目前的种种迹象看,东魏内部的矛盾,已经积累到相当可怕的程度了。
如果高洋不能凝聚人心,便不可能用“救援高王”的旗号把兵权都捞到手里,那自然也就不能对荥阳有实质性的军事行动。
所以刘益守推测,魏军真正的精锐,南下荥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再说了,娄昭君那封信到底是什么意图虽然不太好说,但是她镇不住场子却是毫无疑问的。所以无论是要卖掉河北,还是让高欢回归,娄昭君从来都不指望自己能够单独驾驭东魏的政局。
她与高洋,显然是不能达成共识的。这一点,刘益守从前世的史书上就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要是高欢提前死了,高欢的亲信们,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高洋身上,甚至娄昭君那边的人,也会希望高洋能镇得住场子,保全河北。
这些人为了自保,也可以放下彼此间的利益冲突与成见,上下一心!
因为亲疏远近的道理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的。
这年头,无论是哪个大老,麾下都有自己的兄弟。如果有好处,肯定是让自己的兄弟先占,那些后面投靠过去的,就是二等人。别人吃剩下的东西,才能轮到这些人去吃!
不能以高欢为共主,那么推举高洋到前台也是一样,高欢不能回归,对他们而言,未必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
所以说,将高欢放回去,对于稳定魏国的局势而言,是一把双刃剑。到底是不是有利的,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
放得早了,等于是帮高欢稳定河北人心,那样刘益守还不如在战场上将其弄死,一了百了。
放得晚了,高洋已经统合完河北的势力,高欢哪怕回去,也会立刻“喝水死”,或者莫名其妙的病死。
做贼的人,就必然会心虚,这是被历史证明过无数次的事情。
已经投靠了高洋的那些高欢旧部与嫡系,难道就真的不担心回归后的高欢秋后算账?
为了不被清算,显然弄死年纪大没几年好活,又在猜忌他们的高欢,彻底倒向年纪小,而且比较好掌控的高洋更合适啊!
那个时候将高欢放回,已经没什么作用,反而会让很多人跟着高洋一条道走到黑,更为紧密的团结在高洋身边。
只有高洋已经控制邺城,却没有完全统合人心的时候,将高欢放回去,才能见到“父辞子笑”的精彩一幕,将魏国内部的固有矛盾彻底点燃!
对于这一点,刘益守看得很明白。如果高欢在战场上意外战死了,那是天意。如果他真的被抓了,则一定不能杀死。
这是一张在道义上和权谋上都十分好用的王牌!
刘益守若是杀了高欢,只会让高洋窃喜,并打着为高欢报仇的旗号凝聚人心。
这种蠢事,他怎么可能做呢?
在关键时刻放高欢回去,娄昭君的面子给了,高伶的面子给了,卖了高欢旧部的人情,还狠狠的给高洋添堵了!
一边当好人,一边做坏事,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呢!
想到这里,刘益守甚至有些盼望快点见到高欢了,他不仅不会折辱对方,反而会跟高欢把酒言欢。最后将其养得白白胖胖,精神抖擞的送回邺城。
几天之后,杨忠带着骑兵回转荥阳,与之同行的,还有如假包换的高欢。
此时此刻,高欢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衣服,虽然在赶路,但一路基本上都是走水路,也没怎么吃亏受难,看起来精神状况还是不错的。
当刘益守在荥阳城门处见到高欢的时候,仿佛时间回到了那年洛阳,他在尔朱荣大营内看到高欢的情景。
面对受难的侯景,高欢喜怒不形于色,眼睁睁的看着侯景被尔朱荣摘了脑袋却不出面求情。绝对的枭雄之姿。
可如今再看,人还是那个人,精气神却远不如当年了。
“刘都督风采不减当年啊。”
高欢一阵唏嘘感慨说道,当年谁也料想不到,刘益守能有今日之成就。
“高王这边请,在下已经为高王设下酒宴,为高王接风洗尘。”
刘益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像高欢是来这里作客的一般。他神态澹然,不怒自威。以刘益守如今的江湖地位,已经不需要在高欢面前摆谱,或者证明什么。
他站在那里,就是别人仰慕的对象。就好像太阳挂在天空,被世间的万民所赞美一般。太阳便是太阳,不需要向它普照的世间万物解释自己的光辉。
看到刘益守这般神态,高欢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