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春天的雨来得那样急切,高大巍峨的台城,在雨中显得颇有些苍凉,甚至阴森可怖。
统治摇摇欲坠的皇帝萧纲,无力的瘫坐在式乾殿内的龙椅上,整个人的身体如同被妖怪吸走精气一般,只留下一副等待腐朽的躯壳。
所有的宫人都被屏退,这里就只有萧纲一个人,在感受着封闭的建康宫给人造成的压迫。那种寂静无声,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压迫感。
“没了,都没有了。”
萧纲喃喃自语的说道。
今天早晨得到消息,兰钦在芜湖战败,被烧死在府衙。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一个人也没有逃出来。这支在前方被萧纲给予厚望的精兵,灰飞烟灭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萧纲异常平静,独自一人来到式乾殿,瘫坐在龙椅上发呆。他已经放弃治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就和高考前一个月发现自己依旧还是每一科满分一百五,却永远只能考二三十分的学生一样,再看书又有什么意义呢?
都毁灭吧,就这样了。
萧纲无声叹息,如同死鱼一般动也不动。
“陛下,如今战局未定,不可轻言放弃啊。萧绎不过是赢了芜湖之战而已,还未到建康城下呢。”
柳津慢慢走到萧纲身边,小心翼翼的说道。
不这样说还能怎么办呢,难道现在投降,萧绎会放过他跟儿子柳仲礼么?想想也不可能。柳津现在跟萧纲是一条船上的人,要死大家都会死。
“没了,什么都没了。就算柳仲礼回建康,也不过是多喘息些时日罢了,还能怎么样。”
萧纲本就是个意志力薄弱的人,如今万念俱灰,已经不做他想了。他也知道柳仲礼打不过萧绎麾下的兵马。
“陛下,微臣有三策,同时使用,或可以挣扎些许时日。”
柳津不动声色的说道。
萧纲顿时来了精神。
如果柳津大言不惭的说可以反攻之类的如何如何,类似刘益守前世某个演员总统满嘴跑火车差不多,那他打算直接去寝宫睡觉去,不做他想了。
然而柳津现在说得保守,很可能这些策略是真的有作用。
“说吧,朕听着呢。”
萧纲有气无力的说道,也没做多大指望。
“三吴那边的豪强,他们本来官职低微,在朝堂上身份不显,只能在州郡中任职。我们可以大肆的给他们赋予官职。
像是开府啊,仪同三司啊,散骑常侍之类的啊,能给就给,绝不吝惜。
如果是萧绎占据建康,这些人已经被赋予的职务肯定都会被撤销,所以他们这时候也该实质性的出兵建康勤王了。”
柳津对萧纲出了一个狠招,堪称是“七伤拳”。
“呃,可是这般封赏,我们将来要如何收场?朝廷赏赐沦为儿戏,岂不为天下笑?”
萧纲一脸莫名其妙问道。
现在梁国的豪强,很多并没有得到官面上的承认,特别是南方那些豪酋帅们。饶是如此,都已经在地方作威作福,无法无天,时常叛乱了。
若是给他们官面上的封赏,那些人只怕要蹬鼻子上脸!
“陛下,若是明天都过不去,何谈什么将来?”
柳津痛心疾首的说道。
“嗯,似乎有点道理。”
萧纲不由得坐直了身体,不再像是之前那么懒散了。柳津有句话说得好,如果明天就完蛋了,那何必管将来的将来如何呢?
摆出个特大的烂摊子,让萧绎焦头烂额的收拾,不正是出了口恶气么?
怀揣着“我难过,你也别好过”的念头,萧纲似乎又振作起来了。
“还有呢,快告诉朕,还有什么办法?”
萧纲一脸激动的问道。
“中枢朝臣,有些人不受陛下待见,但他们家中巨富,财帛充满府库,穿铜钱的绳子都烂掉了。
不如将他们一网打尽,抄家得来的财帛,犒赏建康各部兵马。如此一来,想必士卒们打仗都会很有动力的。”
柳津不动声色的说道,至于指的那个人是谁,用脚指头想也能猜出来,说的不就是萧纲登基后被投闲置散,目前赋闲在家等待“起复”的朱异嘛。
然而,恐怕朱异在家中等来的不是“起复”,而是鲜血淋漓的屠刀。
“朱异当了数十年的重臣,直接抄他的家,会不会不太好?”
萧纲还是个要脸的人,现在这个节骨眼抄家,吃相太难看了。
“陛下,我们不抄家,萧绎进城后为了犒赏三军,也同样会抄家的。与其让萧绎来做,不如让我们自己动手。”
很显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柳津的那点小心思,似乎也不打算隐藏什么。抄了朱异的家,既能搞到军费,又把潜在的政敌给消灭了,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貌似这么做也并无不可。”
萧纲沉思片刻说道。他明白,萧绎总归不是什么好鸟的,自己抄家,哪怕最后什么也没落下,也好过把那些财帛留给萧绎。
“第三策呢?”
萧纲感觉今日柳津的主意都说到点子上了,果然,人就是要有些压力,才能有动力去做好事情么?
“在建康城内散播流言,就说萧绎大军的军纪十分败坏,走一路抢一路(这也确实是事实)。然后让那些富户们出钱出力,并将家眷搬到台城里面来!”
呃,如果说前面那两条策略只是有点坏,那么最后一条就是几乎坏到了极限。
这是要让建康城内的富户、官僚、权贵,跟台城共存亡。要死大家一起死。
“如果他们不愿意呢?”
萧纲疑惑问道。这些人平日里就喜欢闹些幺蛾子,特别是乌衣巷那帮人。如今让他们全部住在台城,真的没问题么?
“如果不愿意,那就是萧绎的同伙,这样的人,可以直接抄家,然后家产充公为军费。”
柳津杀气腾腾的说道。
萧纲倒吸一口凉气,兰钦的惨败导致建康西面门户大开,也逼得柳津出了杀招。可以想象,就算这次击退了萧绎,建康小朝廷也彻底丧失民心,没个几年缓不过来。
而且还在国内树立了一大批拿到“朝廷认证”的地方豪酋帅,可以说是遗祸无穷。
以前柳津没有出这种馊主意,是因为投鼠忌器,也是认为凭借朝廷的力量是可以平息藩王叛乱的,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如今情况有变,既然萧纲将来还能不能继续坐这个位置都难说,索性的放开手脚一搏吧。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失手就在阴间,没什么好犹豫的。
“柳卿家……朕真是……”
萧纲吞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的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微臣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就这么几条,请陛下定夺。事后,可以把责任全部推到微臣身上。”
柳津面色平静的说道。
“那……也行吧。”
萧纲轻叹一声,微微点头。一路招降纳叛,萧绎麾下的兵马到建康的时候,估计也不少了。起码是比朝廷的军队要多些,而且士气高昂。
反观建康城内,精锐都跟着萧纲走了,羊侃部又不能完全信任,至于其他人,不提也罢。
“微臣这就去办。”
柳津双手拢袖对着萧纲行了一礼,转身便走,不一会身影就消失在宫外的雨幕当中。
“唉,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萧纲一个劲的唏嘘感慨道。
……
萧映和陈霸先等人带着部曲坐海船到了钱塘,又转船舶水路到吴兴。回到自家地盘,别提多开心了。无论是萧映还是陈霸先,在吴兴都有深厚人脉。
二人很快便跟吴兴沈氏等豪族联络上,约定起兵,北上建康勤王。然而,兰钦战败的消息,好像晴天霹雳,直接让萧映傻眼了。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萧映就找来陈霸先,二人商议对策。
“如今是不是要北上,是不是要接受萧纲的任命,本王心里也是没底啊。”
萧映一脸苦笑对陈霸先说道:“毕竟,萧绎也没说要我的命,投靠萧绎亦是一条可以走的路。”
听到这话,陈霸先心中暗暗揣摩,只怕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是萧映,恐怕芜湖之战后,很多人都会捧萧绎的臭脚。
“殿下,朝秦而暮楚,为世人所不齿。萧绎起兵哪怕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是藩王作乱,起兵夺嫡而已。萧纲无论怎么说都是太子继位,名正言顺。
殿下之前若是不吭声也就罢了,装聋作哑跟着萧绎混也未尝不可。
可之前跟沈氏等大族都已经约定好起兵拥戴萧纲,出兵建康勤王。现在又出尔反尔,吴兴父老会如何看待我们呢?”
陈霸先说的道理,就跟某妹子听说某男家财万贯主动贴上去确定关系,结果某男家中突然破产成为穷光蛋,妹子又飞速投入到另一个家财万贯之人怀里。
世人会如何看待这样的人?
不得不说,陈霸先的话一针见血,指出了萧映所忧虑的事情。作为麾下有部曲,又有稳固地盘的藩王,岂能不爱惜羽毛?声望很多时候,比财富更重要。
谢安当年就是凭着“谢安不出,奈苍生何”的名望出山,并玩出了“东山再起”这个梗。
萧映现在就是觉得一旦投靠萧绎,之前的功夫全部白费,还会成为世人眼中的笑话。简单的说,就是沉没成本太大,以至于难以割舍。
“兴国(陈霸先表字)所言甚是,本王亦是忧虑这些,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萧映轻轻一叹,看着陈霸先不说话。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
陈霸先伸出三根手指说道。
“比如说?”
萧映兴致不是很高,并不认为陈霸先可以想出什么高明的点子来。
“上策嘛,即刻出兵建康,接管建康城防,领兵击败萧绎。如此一来,殿下可以名利双收,不亚于再造国家。”
上策,说白了就是硬刚萧绎。看起来似乎不可取,但陈霸先比萧映想得更多更远。
如今不管萧纲怎么封赏萧映,萧映也只能在吴兴和周边地区豪横一番,终究不过是地方势力。然而入主建康后,那就成为了“中央势力”。
其中能够带来的政治便利,当真是一言难尽,应有尽有。
当然,高回报,高风险,这也是应有之意。
“如今本王畏惧的,就是萧绎兵势强横,不可正面交锋。上策虽然斩获极多,可风险太大不能承受。”
萧映缓缓摇头,否决了陈霸先的所谓“上策”。当然,这也是在陈霸先的预料当中,如果萧映有那样的气度和胆魄,他就不是萧映,也不需要来询问自己的意见了。
“中策如何?”
“等萧绎攻建康时,我们再带兵去救援。若是萧绎落于下风,我们则痛打落水狗。
若是萧绎处于上风,我们则接萧纲回吴兴,统帅管理三吴地区兵马和钱粮,割据一方,以图将来北上扶持萧纲再入主建康。
就算我们什么都做不到,也可以从容带兵撤回吴兴,向世人展现了我们勤王的姿态。那时候萧绎忙着占领建康城,哪里顾得上我们?”
按刘益守前世的话来讲,陈霸先的所谓“中策”,就是一条进可考研,退可搬砖的康庄大道。弹性简直大得离谱。
萧映听了以后心花怒放,紧紧握住陈霸先的手笑道:“如此良策,岂能是中策?”
他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叹了口气问道:“那下策呢,索性也听一听。”
“若事不可为,殿下可以在三吴自立,对外号称监国。”
陈霸先不动声色的说道。
监国这个意思嘛,我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但是国家太乱了,我作为宗室子弟帮忙看管一下。
听起来好像有那么点意思,然而萧映暗自揣度,只怕自己资历名望还不太够,贸然割据自立,三吴地区豪强世家太多了,没哪个是省油的灯。
步子太大,那是要扯着淡的。
萧映摇了摇头说道:“所谓监国,本王虽无愧于心,可世人愚昧,却未必会如此看待。到时候万一认为本王要称孤道寡,本王也无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所以这才是下策,万不得已而为之。”
陈霸先双手拢袖行了一礼说道。心中暗笑萧映想偷鱼还嫌腥。
“殿下,吴兴与建康,看似相隔很远,实则从太湖出发,走水路便可以直接到丹阳。我们做好准备,出兵到建康,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只要建康城不是被一战而下,我们完全有时间去增援的。”
听到陈霸先这番解释,萧映这才微微点头,心中安定不少。
“出兵一事,莫要声张。如今萧绎势强,吴兴豪族并不能完全相信。”
萧映忍不住告诫陈霸先,怕他得意忘形。
“请殿下放心,末将去处理军务,至于出兵之策,不会对别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