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
往日此时,府中定然熄灭一切光源。
可现在却燃着一盏又一盏石灯。
那两位看守书房的侍卫已经被拉下去处罚,惨叫声不绝于耳,府中人心惶惶。
赵青舟高坐明堂,手中端着青瓷杯,慢悠悠地品茶。
倒是和他们的紧张不同。
“还没找到刺客?”
因着夜入太守府的人是奔着他书房中的机密去,赵青舟没有对外宣称,只让手下人把对方说成是“刺客”。
地下跪着人猛地磕头,头骨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却又清脆无比:
“抱歉大人,属下无能……”
赵青舟皮笑肉不笑。
发力将手中瓷杯掷到对方的脑袋上,杯中的水是烫的,可被砸的人不敢有任何躲闪,闭着眼承受赵青舟的怒火。
青瓷杯掉到地上。
碎成一地。
“既然知道自己无能,就下去领罚吧。”
一句话,就给对方定了归宿。
可跪在地上的人不敢有任何反抗心理。
旁边眉目和李卑枝有几分相似的姑娘,也是鼓起勇气,上前轻声细语道:
“大人莫要着急,自己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看着和李卑枝有几分相似的皮囊,赵青舟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倒是没有像对待手下那般粗暴。
他抚摸上对方眉骨的小痣,微微一笑。
“你觉得那刺客,是男是女?”
“啊?应该是男子吧……”
赵青舟不言。
他盘问那昏迷的巡逻侍卫,对方也说是个穿着黑衣的男子。
可有种直觉,让他觉得那人是李卑枝。
赵青舟古怪一笑。
不管是谁。
这腻人的局,总该有人来收场了。
而此时,距离霄云城不远处的京城皇宫,亦是有人未眠。
皇帝还在夜改奏折。
他登基不过几年,好不容易才将先帝留下的空子补好,可仍有许多事有待他来处理。甚至说,他感觉像现在国泰民安的背后,总有暗潮涌动,只是他难以窥见。
因此他更得小心,得勤政。
烛火一点点燃烬。
年轻的皇帝揉了揉眉心,看着只剩一小点的奏章,决定休息休息。
“啪——”
似乎是什么掉落的声音。
皇帝谨慎地抬起头,往周围看了看。
只见靠近窗边的地板上,正安静躺着一本账册。
他皱眉,走近窗边往外看了看,发现空无一人后,略一思索,转身捡起地上的账本。
谁知这一看,竟让他整夜都再难安眠。
又是一日晴天,李卑枝因昨晚的事,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想来是有人进来过,她的窗边摆放张木桌,上面有碗粥,配着点清淡小菜。
李卑枝用手臂支撑身体,温吞地爬了起来。
她没先进食,而是询问系统事情进度。
【目前账本临摹体已经成功递交到皇帝面前。】
那就好。
李卑枝舒了口气。
她倒不担心临摹体会出事,毕竟赵青舟他们在事情没有定论前,是不会自爆有真假账本的事。
这个哑巴亏他们吃定了。
等皇帝明白这里的具体情况,定然会派人下来调查,而她这个正在此地采诗的“采诗官”说不定也有机会面圣,一诉所见之事。
而后这里……
大概就能恢复到正常治理水平吧。
李卑枝心下微叹,又不禁产生其他忧虑。
霄云城的太守是赵青舟,彻查下来定然是要锒铛入狱,而杀害朱家两兄弟的罪名,赵青舟十有八九会应下来。
但是幕后真凶,她一点头绪也没有。
李卑枝喝完粥,正巧碰上宋惊风再次敲门。
他敲门声音不大,像是试探。
“大人,醒了吗?”
“嗯,进来吧。”
宋惊风进来时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喜色,前脚刚迈进来,嘴中就禁不住宣布消息:
“今早京城就下来一批官员,其中就有大人你的堂叔,而如今他们正在调查太守府,想来事情不过多时便会有结果。”
李卑枝自然也是高兴。
但她心上也有点心虚,按道理来说,她昨日受伤,得到线索后也没办法送到京中,到今天京中就来了人。
宋惊风作为知情人,定然会感到奇怪。
只是李卑枝觉得这种事只会越描越黑,不如让对方自己圆。
几番思量,李卑枝亦露出个真心的笑:
“这样我也有时间休息偷懒了。”
“是,大人该好好养伤。”
她刚来没多久便从阎王殿走过一遭,后来又受寒发热,这会腰部受伤,可谓是一路波折。
等到宋惊风退出,李卑枝立马叫出系统:
“系统,我感觉这个时间安排,多少有点问题,就是很容易让人误会。”
【并不会,经过科学计算,您的行动仅有宋惊风一人知晓,而他大概率会认为您有里应外合之人,只是没有告诉他。但若是您有异议,下次可自行操作。】
李卑枝其实最初也没想到这一茬,听到系统的解释,便没有再纠结。
总会她和系统是一条路上的人。
腹部伤口伤得深,李卑枝格外会忍受痛苦,她不好再叫宋惊风再给自己换绷带,于是自己咬牙脱了衣服上药绑绷带,最后拿着桌子上叠好的干净衣物,换了上去。
一顿收拾下来后,李卑枝额头又虚虚冒了些汗。
这可真是磨人。
天边云卷云舒,日头东升西落。
李卑枝闲时就拿着话本看,或者睡觉,时间倒是过得快,几天就这么过去了。
这几天的消息,大多都是宋惊风口述给李卑枝听的。
京中下来的那群官员,动作十分迅速,也许是有个事先就调查过当地的大理寺少卿,他们目标明确,一部分人去太守府搜查,一部分去周围村落问证。
他们不仅得到了人证,还在太守府中搜查出地下室,其中摆放珍宝无数,显然是贪污受贿不少好东西。而李卑枝前往的那个暗室,他们也调查到了。
可那里边什么也没有。
但是似乎并不妨碍那群官员给赵青舟定罪。
可赵青舟死活不愿意认罪,也不愿说出背后牵连势力,只道是一定要见到李卑枝。
这话并非宋惊风所说。
而是李秋平找到宋惊风,从而见着李卑枝后,才说出来的。
因着毕竟李卑枝是个姑娘家,赵青舟穷凶恶极,和这种人有牵连,总归是不好的。于是李秋平把消息压了下来,没让它传出去,在暗中联系李卑枝。
今日她伤口好的差不多,起码下地走路没问题,本着把这些事快点解决的念头,李卑枝奔到了衙门。
李卑枝身份特殊,在场的几位官员表面上对她倒是客气。
进了狱中,李卑枝见到了赵青舟。
对方脚上套着链子,面容说不上太脏,明明身处牢狱,但李卑枝却从他身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解放。
“你来了啊。”
他不见颓废,抬起眼看着李卑枝。
“听说你要见我。”
李卑枝冷着脸。
她今日穿的是深色衣衫,头发束起,使她看起来颇有几分肃穆,像是审判罪人的判官。
“对,枝枝。”
赵青舟笑了笑,扯着束缚手脚的铁链,铁链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未待他道:“你知道吗?其实刚开始我不喜欢你,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你,所以我叫你枝枝。枝枝,吱吱,我在心里把你看作是和我一样卑劣的老鼠,但是很可惜,你不是。”
“后来我是真有些喜欢你,我想着——那既然这样,不如我把曾经欺负我的人,和看不起你的人,都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些我都知道,我不是来叙旧的。”
李卑枝早慧。
她刚接触赵青舟时,知道赵青舟讨厌自己。她只觉得,无所谓。
后来两人关系越发亲密。
李卑枝觉得她和赵青舟会是很好的朋友。
但后来,书院中的同窗,要么是脚滑落水溺死,要么是骑马断腿。
那段时间,人心惶惶。
有些人不信邪,觉得是人为。
可查来查去,半点线索都没有。
李卑枝没有怀疑赵青舟,因为那群受伤的人中,还有人和他们二人无冤无仇。
直到亲眼撞到赵青舟使坏。
这才知道——原来对方的报复不分人。
只报复那群欺负过他的人,会让他有暴露的风险。
甚至说赵青舟也对他自己下了手。
也许真是凉薄,李卑枝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对方的罪证。
只是她找不到。
于是李卑枝就去套了赵青舟的话,谁知赵青舟不按常理出牌,将他做过的所有事都告诉了李卑枝,并且还满脸笑意地反问李卑枝。
“他们这群酒囊饭袋,或者也没什么意义,我帮他们了结生命,不是好事一桩么?”
两人就是这样反目的。
受家中长辈教导,李卑枝对于是非善恶有一套固定的认知,自她知晓赵青舟的卑劣,便再也无法同对方友好相处。
只是赵青舟仍会像没事人般,寻她乐子。
思绪回到现在。
李卑枝垂眸看向他。
外面正值午时,太阳烈的很。地牢中却透不出一丝光,唯有灯火拉扯着漆黑,将微弱的光亮挤入到狭小的空间中。赵青舟半躺在干草上,垂着脸。
似狼狈,又不像。
“你受伤了?”
赵青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问道。
“……我说了,我现在不是来和你闲聊的。”
李卑枝皱了皱眉,没有正面回答赵青舟的话。
铁链碰撞的声音“哗啦”响起,赵青舟无所谓般笑着抬头,站起来拍掉身上粘着的杂草,往前走了几步:
“枝枝,你的知道,我让你过来就是想和你叙叙旧。等这次过后,我们二人可是没有再次见面的机会了,我得去认我那滔天的罪行啊。”
他说话都带着调笑。
态度着实嚣张又气人。
虽说使赵青舟伏罪的证据早就找到,但赵青舟绝不认罪,并且大家心中都清楚,对方定然有同伙。可接下来几天时间里,那群负责此次案情的官员们,都没办法找出那群同伙。
就连当地的县令,也是毫无破绽。
因此他们的突破口只有赵青舟。
而赵青舟虽然一直待在牢狱中,消息不通,可显然清楚自己的用处,才敢如此放肆。
李卑枝深深吸了口气,看着赵青舟:
“我没受伤。”
“哦?那日来我府中偷东西的小贼不是你么?”
赵青舟也同样盯着李卑枝,不放过她面上的任何表情。李卑枝没表现出半点异常,只反讽道:“怎么,不是说是刺客吗?又成小偷了,”
她表现的太过正常,以至于赵青舟都分不出对方是否在说谎。
那日夜晚进入太守府中的事,李卑枝不打算让太多人知晓。在大多数人看来,她最多只是个看不惯当地百姓疾苦,而选择申冤的采诗官,可若是暴露她能够夜入暗室,甚至将消息穿破层层防守,递到皇帝手中——
那她大抵会被针对。
此刻即使面对赵青舟,李卑枝也不愿告诉真相。
“也是,若是你是那小偷,定然会在看见我那满屋子的画卷时,气急败坏。真可惜啊,那还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结果你却没能看见。”
“不过没关系,画如今我都让人带走了。”
李卑枝捕捉到他话中的词,立马反问:“什么画?让谁带走了?太守府中的家眷,现在不都被关押在固定地方吗?”
亏得脚链够长,赵青舟又往前走上几步,抓住铁栏杆。
无所谓道:
“画嘛……你可以猜猜看是什么,至于那人……自然是我养的妾室,和你最为相像的那个。”
怎会如此?
赵青舟十八房妾室,按道理来说那群办案官员,自然会清楚,可现在少了个人,却没有谁声张过。
在来之前,李卑枝就借着身份之便,把案件了解个清楚,在她印象中,确实是说“太守府一百二十六人,皆已关押”。
这么大的纰漏,不该出现。
除非是那群人中,也有赵青舟同伙。
李卑枝心中顿凉,但面上不显。藏在广袖下的手微攥,在手掌中心掐出月牙图案。
“聊完了吗?”
见李卑枝仍是一副油盐不进,半点山水不露的样子,赵青舟竟也没有感到无趣,反而自顾自说了许多话。
最后,他顿了顿。
“李卑枝。”
李卑枝回神,看着他。
“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又是那种眼神。
赵青舟凝望着李卑枝的眸,最终叹了口气:“虽然你不愿意说……罢了,我就装作不知道吧。”
对方说话就像打谜语似的,但李卑枝却晓得他在说什么。
他没有相信她说的话,固执地认为,她就是夜入暗室的人。
“我也没有什么再同你讲的了,只能说我们不是一路人,还祝咱们李大官人,以后官途顺遂,只待平步青云。”
“还有,小心老鼠。”
赵青舟说完,便躺回刚开始坐着的位置,闭目养神且不再言语。
李卑枝深深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追问。
只尽自己的责任,道了句:
“记得交代清楚你背后的人,还有其他大大小小贪污受贿的人。”
待到踏出狱门,刺眼的阳光迎面而下,李卑枝觉得恍若隔世。
甚至有种不真切感。
她没敢耽误时间,立马把牢狱里,和赵青舟对话得出的疑点一一同堂叔讲述。
“你们那群人里,或许有谁和赵青舟背后的势力里应外合。那位妾室,也许并不是普通人,否则那人不会故意隐瞒下这件事,咱们得装作不知道,暗中调查这件事。”
“万万不能打草惊蛇。”
李秋平认同地点头,诧异李卑枝的心思缜密,心中对这位后辈不禁充满赞赏。
两人又相互交流了些事,最后还是李卑枝先开的口:“堂妹的尸骨……”
“她在溪水村长大,自然要葬在溪水村。”
李秋平也犹豫过,可想到亲生女儿字字句句写着对养大自己的那位阿婆的敬爱,他便没办法做出强行将对方接回府的做法。
这对“刘玉翠”不公平,也对那位老阿婆不公平。
所以他选择尊重刘玉翠。
暮春时节,终是有人长眠不再起。
李秋平眼中含着泪。这位素日在同僚面前死板冷漠的人,此时也难掩脆弱。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嘿嘿,各位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