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姬灵沨身上。白落英不自觉站了起来,紧锁眉头,道:“你仔细说说。”
“其实苗人的蛊虫,大多只是用来驱使旁人为自己所用,并非杀人。”姬灵沨走上前,道,“这些擅专毒物之人相互遇上,有了矛盾,总会想着法子克制彼此。所以,这才有了蛊童。这些孩子的血肉,便是用来饲育毒虫的食粮,毒虫一旦成熟,便会破体而出。方圆一亩地,凡有毒物蠕动,都会与之相互吸引,一旦见面,便会互相扑咬,彼此蚕食。若遇上中蛊之人,只会立刻将之分食。”
凌无非听见这话,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姬灵沨想了想,继续说道:“照理而言,蛊童只是个容器,不会言语也不会动。至于为何会胡乱咬人……当是你们给他吃错了什么东西,才会导致毒虫疯癫,驱使蛊童咬人。”
她说到此处,略一迟疑,抬眼直视凌无非,认真说道:“似与古同,周期短则半年,长也不过一年左右,想来加害之人饲育毒虫时间并不长,若是一直把他养在这,迟早会出意外。”
“可那些人,又是怎么知道无非身中蛊毒?”沈星遥说着,眸光倏地一紧,“难道是因为赤角仙?”
“身中蛊毒之人,与常人有异,寻常人看不出,但这些施术之人,自有一套判断的法则。”姬灵沨道。
“那就是说,此事和万刀门还是脱不了干系。”沈星遥说着,忽然蹙起眉来,心中蓦地涌起一阵后怕。
倘使昨日男孩扑向凌无非的那一刻,她没有上前,而今又会是怎样的局面?想到此处,她打了个寒噤,扭头望向身旁的凌无非,却见他眉眼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蛊童神识已毁,留或不留,注定是死,于是众人商议一番,只能将那孩子单独安置在后院里一个只有一间耳房的院子里,三餐依然照时送去,期盼能有奇迹救救这个无辜的孩子,却不敢再让任何门人在屋内逗留。
可即便是如此,到了傍晚,还是出了乱子。冲天的火光令所有人都聚集到了院里打水灭火,隔着半开的门扇,诸人亲眼看见,那个男孩一动不动站在火光里,漆黑的影子如同鬼魅。一只只看不清颜色的蠕虫,如潮水一般迅速从他七窍流出,挣扎蠕动着,在剧烈的火舌里噼里啪啦燃尽成灰。
小院墙头,趴着前日被蛊童咬伤的那只狸花猫,对着走水的耳房,发出凄厉的猫叫。
火光,花猫与着火的耳房交织成的诡异画面倒映在凌无非眼底,在心底深处埋藏多年的惶恐与压抑,也在这一刻冒出苗头,跟着瞳仁里倒映的火光,一同发出剧烈的颤摇。
也不知是不是赤角仙之毒尚未除尽,夜里凌无非睡下之后,到了半夜突发高热。睡在他身旁的沈星遥触及他发烫的手臂,立刻觉察起身,唤了人来,煎药喂药,打水退热,随后便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静静地守着。
月夜风歇,雾沈云暝。等到晨曦的光透过窗隔照入屋内。沈星遥迷迷糊糊睁开双眼,适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伏在床边睡了过去。
她赶忙坐直身子,探了探凌无非额前温度,觉察高热退去,适才松了口气。
朔光刚好端了药来,站在半掩的门外,叩了叩门。
“进来吧。”沈星遥说着,抬眸看了一眼,听见身旁传来咳嗽声,赶忙回头去看,见凌无非扶着额头缓缓睁眼,赶忙俯身搀扶。朔光也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这又是什么?”凌无非不解问完,又将目光转回沈星遥身上,见她两眼泛红,赶忙捧起她的脸,温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你昨天夜里突发高热昏迷,听灵沨说,多半是赤角仙余毒未除所致,连夜找的方子,这已是第二剂了。”沈星遥咬了咬唇,眼眶仍旧红着。
“那你岂不是一夜没睡?”凌无非心疼不已,轻抚她面颊,歉疚说道,“难怪这么憔悴。”说完,方从朔光手里接过汤药,闻了一闻,立刻皱起眉头。
“怎么闻起来这么苦?”
“十几味药,都是解毒的良方。”朔光挠挠头,道,“柳神医和姬夫人都没见过那毒虫本尊,只能依照古书上别人用过的方子尝试,好像有长春花、贯众、千里光,还有什么……”
“行了,你不必说了。”凌无非越听这话越觉渗得慌,索性一鼓作气忍着苦味,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喝到最后一口,实在没能忍住吸了口气,被汤药呛住,手里的药碗也险些脱手,低头不住咳嗽起来。
沈星遥赶忙拍了拍他后背,却见他咳得越发厉害,心下不免焦灼起来,适逢此时,柳无相与姬灵沨也来探望,见他高热退去,脉象平和,又用银针在他指尖取了血查看,确定赤角仙之毒已尽数解除,这才松了口气。
“蛊童的尸首,你母亲已派了人手好好安葬,你莫要想太多了。”柳无相叹道,“郁症复发,亦会导致发热不适,你还是应当学着释怀。”
凌无非没有正视他的目光,只是干笑两声,道:“释怀,就不会再遭人暗算吗?”
此言一出,屋内立刻陷入沉默。
在场之人俱知,以他如今的武功,在江湖之中已难有敌手。原可畅行天下,无所阻碍,偏生因为体内的情蛊,平添无名之灾,不得不处处谨慎小心。
“怨我……”沈星遥深深低下头去,两眼黯然失色,“早知情蛊会成隐患,我当初就不该……”
“这怎么能怪你呢?”凌无非忙道,“若不是我那时固执,也不会……”
“可如今这般,谁知他们还有什么招数?换做旁人,中毒尚有所解,可你却……”沈星遥话到一半,眼睑一颤,落下一滴眼泪。
“怎么哭了?”凌无非慌了神,赶忙将她揽入怀中,不住轻抚她后背,全然不顾还有旁人在场,在她额前印下一吻,连声哄道,“你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往后多当心些就是了……”
沈星遥心下确有伤怀,倒还不至于六神无主,被他这么一楼,不由懵了,转头朝一旁的柳无相等人望去:“柳叔,我记得你上回说过……”
柳无相看了看姬灵沨,没有说话。
姬灵沨定了定神,道:“我只听说过,百年前曾有一人,为替她两个中了蛊的弟子解除蛊毒,用尽浑身解数。后来独辟蹊径,以蛊驱蛊,以致两个弟子,一死一伤,活下来的那个,也断了一臂,落了个终身残废。”
“以蛊驱蛊?”凌无非眉心一紧。
“是比药蛊更为凶险的蛊虫,名作无常蛊。喂入体内后,会与原本的蛊虫相互残杀,至死方休,再以药物驱使,令其尸身化于血脉,不过此蛊极难培育,千百年来,也没人养得出第二只。”姬灵沨道,“也正是因此,女儿香的法子才会流传更广。”
凌无非闻言,略一颔首,若有所思。
“后来,也不知是谁听说了这个法子,用养无常蛊所用的毒物,研制出一剂以毒攻毒的方子,试图用此解蛊,可许多人试过,不是激发蛊虫狂性摧毁宿主,便是剂量不当,把人毒死。”
“照这么说来,就是无计可施了?”凌无非点了点头,“也罢,都是命数,随它去吧。”
沈星遥听到这番话,扣在他肩头的手倏地攥紧。
“柳前辈告诉我,有一叫做凤尾金莲的花。凡其生长之处,蜂蝶虫鱼嗅之,无不陷入沉眠,蕊芯可作药用。”姬灵沨不紧不慢道,“蛊与寻常虫类不同,亦有药物可以压制,若两者结合,或许便能令蛊虫陷入沉眠。”
“无性命之忧?”沈星遥从凌无非怀中挣脱出来,对一旁二人问道。
姬灵沨摇头,道:“至多只是不起效用,绝不会伤他性命。只是……”
“只是什么?”凌无非顿觉不妙。
“只是我当年养的蛊,都因上官兄妹所毁,这几年重新炼制的那几只,未必有大哥体内情蛊性烈,用它们试药,未必试得出足够的分量。而且,即便蛊虫沉眠,也只是暂且压制毒性,未必往后不会再受外毒刺激发作,所以……”
夫妇二人相视一眼,俱不言语。
“刚巧,这凤尾金莲,我在落霞栖内藏有一株。因此药太过珍贵,还不曾用过。”柳无相接过话头,道,“你们若是愿意,我可立刻去取。”
沈星遥不自觉咬住唇角,沉思许久,方点了点头。
“既然横竖都是死,不妨试试。”凌无非仍旧抱着沈星遥,冲二人一点头,道。
从赤角仙到蛊童,接二连三的阴谋诡计,不仅令沈星遥与凌无非夫妇俩焦头烂额,也让白落英震怒不已。
她虽对这个儿子没有太多的依赖与感情,但到底血脉相连。凌无非的性命、声名对钧天阁于她而言,亦是家声门面,于是立刻吩咐下去,令各部门人严阵以待,势必将万刀门的势力连根拔除。
同时,远在金陵的秦秋寒得到消息,也立刻派出人手调查起这些西域毒虫的来源。
柳无相脚程极快,不到五日便已回转,一进门便一头扎进后院灶屋,与沈兰瑛、姬灵沨二人一道琢磨方子。
沈星遥却不自觉陷入了沉思。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是万刀门曾对外放出的那句话——若有精通刀法之人,可将烈云海打败,他便会心甘情愿解散万刀门,退出中原武林。
翌日清晨,晓光初起,睡梦中的凌无非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本以为是梦境,可紧随而来“咚”的一声巨响,却直接将他惊醒过来。
凌无非几乎是弹坐起身,一把掀开床幔,只看见沈星遥在一旁翻箱倒柜,墙边一只叠放在矮柜上的箱子直接头朝下翻倒在地上,当中衣物被褥直接撒了一地。
他看着沈星遥的背影,隐约想明白了什么,当即对她说道:“不用找了,我给你藏起来了。”
蹲在柜门前的沈星遥身形一滞,回头朝他望来,明净的瞳仁里,疑惑与惊奇交织一处:“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找刀。”
“你藏哪了?”
“别想了,”凌无非道,“整个宅子上下的刀我都让人收起来了,光州城里叫得上名的铁匠铺也都打好了招呼。你想都别想。”
“你……”
“别白费力气了,他不会应战的。”凌无非翻身下榻,走到沈星遥跟前蹲下,直视她双眼,目光坚定道,“我早就说过,绝不会让你只身犯险。”
“你别胡闹,把刀给我找出来。”沈星遥推了他一把,本该起身,却见他往后跌倒,又弯腰拉了一把,谁知被被惯性带着,与他一齐摔倒下去,倒在一叠冬日用的褥子上。
凌无非背靠地面,小心护住她,一抬起眼,刚好看见她蹙紧的眉头。
“生气了?”
“你不是不喜欢这些事吗?早点结束有什么不好?”沈星遥沉着面色,眼中显有不悦。
“他们胆敢如此,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凌无非的神情格外认真,“我是怕你会像叶惊寒那样……”
“他是他,我是我,谁说我一定……唔……”沈星遥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被他温软的唇堵上了嘴,一番挣扎之下,顺势翻了个身,已然被他压在身下,陷入重重被褥的包裹中。
“行了你——”沈星遥两手按着他的嘴推开,正色说道,“同你好好说话,别给我来这套。”
“那你说,”凌无非握住她的手,向旁拉开,凝视她双目,收敛笑意,道,“倘若你也露了锋芒,被他们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与我一同中招,又当如何?”
“我行走江湖这么些年,从未争过名利。”沈星遥道,“就算真的上门挑战,也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
“那可未必,当年的事闹那么大,你再如何隐藏,也还会有人记得你的身份。你我得罪过的人可不少,大好年华,难道真为了一帮乌合之众就此断送?”凌无非说着,已然扣着她双手,压在她两侧耳边,两膝亦将她双腿锁住,俯身在她唇边一吻,话音柔靡,“而且说不准,我也没几日活头了。反正好也是一天,坏也是一天,何不把那些闲杂之事,暂且放下?”
言罢,已然倾下身来,吻上她的唇。
冬日的褥子厚重且柔软,几层叠在一起,陷在其中,实在难以使得上力气。沈星遥一向穿得单薄,又在夏季,轻纱薄衫,系带也脆弱得很,稍一拉扯便被挣断,颈边沁人的芙蓉花香,轻而易举便被揉碎在柔软的风里。
窗外的风停了,没有风声掩盖的低吟,顺着窗缝倾泻而出,与盛夏暖光交融,分外醉人。
从清晨到晌午,东院卧房的门,便没有打开过。到了午时,夫妇二人适才出门,简单用过饭后,便坐在院中闲叙。
天光漾漾如水,也似二人一直期盼的浮生,恬淡宁静,没有一丝风波。
熬好的药是申时送来的。难以名状的怪味方圆一里内都能闻得见。凌无非虽十分抗拒,却还是强忍着喝光了汤药,哪知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开始觉头晕目眩,吐得厉害,前前后后跑出门十几次,吐得浑身虚脱,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随意擦了把脸,脑袋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沈星遥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嘴上虽未表露出什么,却是半步也不敢离开,白落英与柳无相等人也都候在门外。
她就这样坐在床边,一直守到半夜,眼看烛火将尽,便去柜里取出新的蜡烛换上,刚一点着火,便听到床榻那头传来“吱呀”的声音,当即露出喜色,吹灭火折,问道:“好些了吗?”
身后的人并没有回答。
沈星遥疑惑回头,只见凌无非坐在床头,用一脸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她。
“你怎么了?”沈星遥放下手中物事,朝床边走去。
“我这是在哪?”凌无非左右打量一番屋内陈设,好奇问道,“还有,姑娘你是……这怎么回事?”
“你不认得我?”沈星遥脸色立变。
凌无非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