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亦岑用掉了《柳生》合同期间的最后一天假,去疗养院探望患有阿兹海默的曾外祖母。
《浅水湾日落》一打眼就将她吸引,正是因为这位法国奇女子。
深冬已至,即使广府从不下雪,阴湿的寒气还是无孔不入,逮着每个毛孔往骨髓里钻。她翻出衣柜里最厚的长款羽绒服,上半身鼓鼓囊囊,下半就做减法,仅穿着加绒裤袜与厚底长靴。临出门前,她又从玄关折回,抽出米白色的围巾裹住脖子,全身上下只露出巴掌大的脸,才哆哆嗦嗦地走出去。
寒风呼啸,街上空无一人。Stelvio停在横杆外,像水泥地上一丘沉默的积雪。
陈亦岑脚步微缓,隔着收费亭的栏杆看向车窗。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男人深邃错落的轮廓,手里似乎捧着一本书。
她走上前,屈起食指敲了敲驾驶座车窗。宋涯肉眼可见地一惊,看见是她,蹙眉,把正在看的书扔进折叠柜。
车窗摇下,他的声音听起来比朔风还冷:“上车。”
轿车发动,充足的暖气在车内循环,不一会儿,陈亦岑就开始后颈发汗。
她干脆解下围巾,脱掉外套,舒舒服服地把靠背往下调,整个人舒展着陷进真皮座椅。
真不知道谁才是车主。
宋涯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将总控的暖气温度调低。
“不开导航?”陈亦岑眯起眼睛,惬意得像只盘踞在毛绒地毯上的猫,“我以为就连广府本地人都找不到地方,那家疗养院藏得可深了。”
宋涯打转向灯,嘀嗒声中淡淡开口:“你在邮件里写了地址。”
切,记忆力好了不起咯。陈亦岑咋舌,翻了个身,在安全带限制的范围内侧身面朝窗户,盯着高速掠过的绿化带发呆。
即便入冬,广府林木仍旧保持着一贯的苍绿,只颜色比夏季略浅,仿佛被寒雾冻掉一层外衣。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阿婆的事?”
百无聊赖,她又开始骚扰他。
宋涯专心开车,没说有,也没叫她闭嘴。鉴于他向来是个直来直往的人,陈亦岑就当他并不反对,自顾自往下说。
“阿婆是马赛人,传教士女儿,当年跟着她爹来广府,正好遇上战乱,就再没走成。跟阿公是本地认识的,那时候李家还蒸蒸日上,战时捐了不少东西,阿公去西洋留过学,懂英语法语。听李淑宁说他俩之前在一个防空洞处着,四五年出来就结婚了。”
想到优雅风华不为岁月所损的老太太,陈亦岑不由轻笑。只是那笑容转瞬既逝,嘴角一撇,化为忧愁。
“小时候我常常去九龙找她过年,她待我极好,甚至跟着回广府照顾了我几年。现在想想,李淑宁和我给她添了太多麻烦,一直到我上初中她才回港。那会儿她记性已经不太好,四年之后去养和检查,果然是阿兹海默。”
车内陷入片刻沉静。
高速路上偶尔有车影飙过,Stelvio却始终保持在60迈以下,四平八稳,连引擎都要抗议主人太克制。
宋涯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咬肌却微微绷紧。或许是舒缓的气氛使他放松了对陈亦岑的警戒,有一刻,他觉得她唇边的忧郁碍眼极了,该说点什么抹掉那些旧伤疤似的细腻纹路。
随即他又想:这层婚姻关系本就是演给他人看的,现在车内没有外人,实在不必作秀。
反正她也对他不感兴趣。
于是又把涌上舌尖的话语咽回去。
见他拉着臭脸不接话,陈亦岑也不强求。她垂着头,神色漠然,兀自沉浸追怀旧忆之中。
疗养院建在人工岛上,风景宜人。远离都市的钢铁森林,没有四面八方钢化玻璃做蒸笼,空中祛了一层浊气,呼吸都顺畅些。
露在外头的皮肤不一会儿就开始发冷,陈亦岑下了车,急哄哄小跑到疗养院大门,向门卫出示家属探访证。
门卫放行,她在原地站着等宋涯泊车,谁知道正好是下风口,冷风一吹,后颈到脊背全是鸡皮疙瘩。这地方遗世独立得根本不像一线城市,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哪个荒郊野外的自然度假区。也怪不得李家愿意送老太太到李淑宁的地盘疗养,换做港岛,要想找同样好的环境,还不知价格会高上多少倍。
胡思乱想时,宋涯停好车来了。
保安要拦,陈亦岑又冷又急,恨不得赶紧入内叹暖气。于是她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捞宋涯的手,左手插入他的指缝,强行十指相扣。
“看到没?”她眼眸黑亮,炫耀式地抬起二人交缠的手,给保安看闪亮婚戒,“这是我老公!”
美艳眉眼被一层潋滟喜悦滋润,乍一看,可不就是新婚燕尔的恩爱小夫妻。
安保刚刚查过她证件,不疑有他,便挂上亲切的微笑,嘴里念着“恭喜恭喜!”给他们放行。
莫名其妙被她牵手叫老公,宋涯心里空了一瞬。
由于谱系障碍,他平素厌恶肢体接触,在陈亦岑触碰到他的瞬间本能地想躲。
可当她蛮不讲理地将细嫩手指缠上他指间时,浪潮拍击礁石,他大脑停摆一瞬,仿似节拍器过速,发条耗尽便狼狈地停在半途。
心脏一下很空,一下又很满。
这种涨潮般的完满感前所未有,宋涯不由自主地将那只手握得更紧。看着陈亦岑故作扭捏地向安保秀戒指,他不仅生不出一丝厌烦,还隐隐有些难言的自满。
陈亦岑才不知道旁边冷着一张脸的宋涯心里有多波涛汹涌。应付完保安,她不敢立刻松手,怕太假被人盘问。
于是,直到走进疗养院大厅,她才抽出手,不好意思地转向宋涯:“抱歉,脑子一下懵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蒙混过关。”
废话,当然是因为看气氛好想刺激一下他。这种话她只敢在心里想想,顺便对毫无波澜的宋涯扮个鬼脸。
掌心一空,宋涯下意识蜷起五指。被填满的炙热转瞬即逝,空气像冰冷阴湿的蛇信,森森缠上指根。
半天没回话,陈亦岑以为他真生气了。联想到阿斯伯格,她猜测他大概厌恶肢体接触。
她道歉得更大声:“唉,真不好意思,我……”
“没事!”宋涯突然抬高声音打断,仿佛才惊醒,左手往身后藏,竭力克制指尖的一点痉挛,“没事……没事。”
他一声比一声低,到最后一个词,她已听不太清。
算了,没生气就好。
她去前台办理手续,晾着宋涯冷静一会儿。管他有什么气,宋大少爷三十好几的人了,总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像个贞洁烈女一样找她麻烦吧。
将宋涯与贞洁划上等号,诡异的合适。她实在控制不住笑容,前台员工看在眼里,顿时被那熠熠生光的锦绣容颜所感染,也露齿而笑。陈亦岑只当她们心情不错,临走前给这群辛苦上班的年轻妹妹们甩了个飞吻。
进电梯、到房间,宋涯全程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能滴水。
密闭空间内,陈亦岑发间似乎缠绕着一缕清水百合的幽香。以前他从未注意,此时,那似有若无的清甜却一个劲往心里钻,整颗心都微微发痒。
失速、失重、失控——全是宋涯生平最厌恶的词。心脏危险地振动,他竭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衬衫袖口、疗养院门牌号、墙壁上的污渍等等细枝末节处。
与ADHD极严重的孩童时期完全颠倒了过来。那时他难以长期集中注意力,此刻却巴不得精神涣散,否则一不留神,视线就有自我意识般黏在陈亦岑背后,比磁石还灵。
房间0716,陈亦岑停下脚步。
深吸一口气,她察觉到背后刀锋似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移开。
作为剧场演员,她对视线的感知较常人敏感得多,自然知道宋涯一路上都在盯着她看。但她没法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攻克了号称无心无情的宋少爷——这人生起气来也爱瞪人,那感觉跟现在一模一样,都让人毛骨悚然,冷汗直跌到脚趾。
算了,就当没发现。
她抬手敲门,等了几秒钟,再用前台给的房卡刷开门禁。
房门打开,第一眼看到被风吹起的米黄色窗帘。
窗边放着一辆轮椅,轮椅中的老人一头雪白卷发,在日光下微微发着亮。
高级疗养院的房间都会为会员私人化定制,0716考虑到老人坐轮椅时的高度,特意将窗户设置得很低。这样,无需费力站起,她也能看见一望无际的珠江,与城市上空的薄云翻涌。
仅仅一个背影,陈亦岑已眼热。
“阿婆,”她用粤语轻声呼唤,“我来看你啦。”
察觉有人入内,李芬——原名玛丽·杜博斯,控制着轮椅转向。老太太年过古稀,却气质不减,五官骨相极好,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金发已全白,瞳仁仍是蓝汪汪的,经过年岁洗礼愈发清透,孩童般无邪。
看见陈亦岑,惊喜笑意爬上老人枯瘦的眼眶。她慢半拍地张嘴,抚唇,欢喜道:“乖女仔嚟啦(乖女孩来啦)!”
视线却朝下,俨然在对五六岁丫头说话。
陈亦岑心头一痛,抿着嘴,不敢让老人看见寥落模样,哪怕她不一定认得出来。回过头,她对宋涯说:“介意配合我再演一会儿吗?”
天光与微风中,女人颊边碎发轻舞,浅金光环镀着昳丽面容,远山眉柔情万种,狐目濡湿。忧愁如一层面纱将她笼罩,也罩住了宋涯。
他听见自己哑声说好。
随即,陈亦岑轻轻牵住他的手,力度很小,小到他不用挣,就能轻易摆脱。
偏偏那轻如鸿毛的一触,牵动他胸口不安分的物什,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她牵他上前,一直走到玛丽的轮椅前。
老人时而讲粤语,时而讲法语,一会儿觉得面前是个头不到自己腰的小曾孙女,一会儿又管她叫淑宁。
陈亦岑单膝跪下,仍牵着宋涯的手,嘴角一抹宁静浅笑:“Arrière-grand-mère, voici mon homme.”
阿婆,见见我男人。